能给人写出幻痛的文,真是神了

睦斯林的割礼

1
第二季结束后,Ave mujica大获成功,祥子终于复权成功,并与睦头订下婚约,可谓是爱情事业双丰收。丰川家与若叶家强强联合,几乎所有认识她们的人都衷心祝福这段婚事,然而却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我们的御用大反派素世老师。
这些天素世茶饭不思,连饱满的驼峰都瘦了一圈。
“祥子就要抛下我们,独自获得幸福了……”她想,“果然,没有CRYCHIC也是可以的吧?像她那样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能闪闪发光的吧?”
越是这么想,就越觉得自己没用。晚间洗浴时,她望着自己傲人的身材,低声叹道:“这样柔软的胸脯,也都不需要了吧?”电光石火间,她忽然觉得这句话似乎有点熟悉。
对啊,是睦。那样贫瘠的小家伙,也能让祥子舒服吗?无论是天资还是技巧,自己都比睦更适合吧?然而,祥子还是坚定地选择了睦,每一次都是如此。凭什么?就因为她什么都听你的吗?可是那样的事我也能做到,只会多不会少。
水已经渐渐凉了,素世却仍呆坐在浴缸里。她忽然吃吃地笑起来。“saki酱真是有眼无珠呢。放着最体贴的人选不要,这样的眼光怎么能够得到幸福呢?虽然,虽然我已经给不了你想要的,但是,如果能破坏掉saki酱所珍视的东西,是不是能多看我一眼呢?”
当晚,从不熬夜的长期素食挑灯夜读,写了一份详尽的女性生殖器官解剖手册。“上次这么勤奋,还是在CRYCHIC第一次演奏前。”那时为了让自己的贝斯部分不出错,她连续一周熬夜练习,到了演奏前那天晚上又兴奋得睡不着觉,悄悄起来读源氏物语。到了“月影摇曳,映照源氏,心中情愫,难言于表”,她望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想着祥子的模样,不禁脸红心跳。如今又是三年过去了,依旧坐在这张桌子前的她,如何却变了这番心境?
素世摇了摇头,很多事情都再也回不去了。当她向祥子土下座,却被对方直接甩开时,过去柔软的心就已经死了。现在的她就像无主厉鬼,在深夜旷野大呼“还我头来”,如果不能见血,这份怨念就无法平息。想到这里她又提笔继续,直到天空泛白,素世的内内也变得一片湿冷了。
又速览了一遍手册,确认无误后,素世方才解衣小睡。她的计划是将小睦拐到家里,对其实行残酷的非洲割礼,让这对新人再也不能获得幸福。然而这并不是能一刀了断的事,作为月之森的学生,素世对自己要求十分严格,挖出来的形状必须金瓯无缺,不能多也不能少。
欲建此功,必练刀工。她需要先在一个人身上试试步骤。这个人必须像小睦一样缺乏常识,这样才不会声张——很自然地,她想到了队里的要乐奈身上。
2
今天是周末,素世睡了两小时,起来整顿妆容,又去楼下药店买了些器材,这才约乐奈过来。有新款抹茶芭菲为诱饵,乐奈果然很容易就上钩了。吃完不过十分钟,野猫便昏昏睡去。素世将她搬进卧室,褪去衣裤,又观察了一会,确定她已睡熟后,便将门反锁,掏出医疗箱,先给乐奈打了一针麻药,然后拖进卧室内的卫生间准备屠宰。
除了练刀工,止血也是一件麻烦事,好在素世早就下单了高频电凝刀,能够快速止血。抹过酒精之后,素世便用镊子夹住阴蒂,沿着肌理划开两道人字形的口子。显然,这两刀她画深了,破坏了组织的完整度,不过借此机会正好可以了解一下内部结构,素世掏出微距相机开始记录起来。
按照世界卫生组织的定义,女性割礼分为Ⅰ、Ⅱ、Ⅲ三类,以及象征性的第Ⅳ类。这三类依据切除部分的多寡又可以细分成a,b,c型。素世所要执行的是较为残暴的Ⅲ类a型,即切除小阴唇之后缝合外阴。根据2008年的报道,非洲东北部有超过800万女性接受过这种手术。
现在,想要完整取下海绵体是不可能的了,素世只好用刀片细细割下小阴唇,简单处理伤口之后用无菌线缝合大阴唇,只留下3mm孔洞以供排泄。说实话她的针线活很烂,针脚既不密也不匀,看起来像歪歪斜斜的蜈蚣。
望着自己的作品,素世不由得叹了口气。她又拍了一张照片,然后便开始收拾现场。估摸着野猫快醒了,她便又在乐奈大腿内侧补了一针局部麻醉,延缓疼痛发作时间。
之后几天,乐奈都没来乐队训练。当她们再次聚首时,乐奈向众人诉说自己的疼痛,素世便抢先提出要带她去医院。实际上,她是将猫带回自己家里拆线,后续护理也是由她一手操办。
“长崎素世真是个温柔的人呢!”
“如此地关心同学,简直就像大家的妈妈一样呢!”
听到队友们对自己的夸赞,素世忍不住要笑出来了。人还真是易于愚弄的生物呢,总是被表面现象所迷惑。不过,即使察觉到水下暗流涌动,也不会有人费心去挖掘吧?只要不涉及到自身的事都是小事,即使听到旁人的哭号,大多数人也会若无其事地走开吧?因为,这是千古未变的人性啊。
不管怎么说,这次行动的成功增加了素世的胆量,使得她在疯狂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何为对何对错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想要更多,更多的鲜血与哭号。麻醉还是太不得劲了,她想让睦亲眼见到自己的下身变得鲜血淋漓,看那古井无波的眼中,是否也会恐惧,是否也会流下泪水?
3
然而若叶睦却对此一无所知。她最近一直忙着预备婚事,不过,说是帮忙,实际上她什么主意都没出,都是祥子说应当如何如何,睦便点点头,然后委托别人去办。从外表来看,似乎她对这门婚事并不十分上心;然而事实却并非这样。祥子是很可靠的伴侣,丰川家的门楣更在若叶家之上,睦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
但是……凡是坏就坏在这个但是,若是没有这两个字,天下不知要少多少冤孽。当睦想到将来与祥子的和美生活时,脑海里却总有一点亚麻色的影子挥之不去。好比手心长了颗痣一般,你把手攥着,就可以当它不存在;可一旦松开,眼光不经意间瞟到这明晃晃的瘢痕在那里,便不自觉心头一跳,重又捂上了手。
她喜欢过素世。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连祥子也知道。不过,既然迈出了新的一步,过去那些就不必再想它;可她又不想这么快就忘掉,所以你可以常常看见她一个人出神。好在她平素就是这副呆呆的样子,倒也不十分明显,祥子见状也只当她累了,没有多问。如果问了倒好了,现在的睦无比渴望能跟人诉说自己心里的苦恼,然而这并不是容易措辞的事,她的朋友又少,除了祥子更不会有人主动关心她。大家都习惯了沉默的小黄瓜,没有谁会特意问她是否饥寒。
其实她也没有那么喜欢素世,睦想。她回忆起第一次见到素世,她被几个同学簇拥着,说说笑笑地在树荫下聊天。看来她们也不用上体育课。尽管她很想跟她们一块聊聊,可是直到下课也没有开口。明明只有几米的距离,为什么自己就是无法跨越呢?想到这,她就愈发羡慕那个亚麻色头发的女孩了,她看起来是那么开朗随和,走到哪里都能融入其中,这份能力是自己永远不会有的。若故事到这里也就罢了,她不会主动去追寻抓不住的人,可后来……谁知道后来会有那么多事呢?
4
窗外银杏的落叶撒了一地,仿佛整个夏天的阳光都凋谢于此。睦呆站着,忽然听到特殊的提示音。大部分人的来讯她都设了静音,只有少数几个有声音。她拿去手机,屏幕上明明白白显示出四个字:
“长崎素世。”
其实她想过要删掉这个号码的,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做。刻意忘记一个人也是需要勇气的,现在的她没有这份力量。
睦很快地接通了电话,像从前一样。素世邀她去咖啡馆,没有说原因。她会去,素世也知道她会去,就像从前的每一次那样。
伯爵红茶氤氲的热气是看不出的,只有方糖在暗红的陷阱里慢慢融化。睦喜欢喝的其实是果汁,可是今天她想要再次品尝这个味道,如果能够懂得这一杯红茶,是不是也就离面前这个人能更近一点?她这么想着,对方却微笑着靠近了她。
“来我家吧。”
见睦沉默不语,素世又凑近了一点。
“这次,是最后一次了。”
明明知道这是不合时宜的要求,可是,也没有力量去拒绝。”
“因为,我现在很需要小睦。”素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柔和。
睦默默地站起身来,素世顺势牵上了她的手。无从拒绝也无法拒绝,睦觉得自己像被丝线操纵的人偶,被命运牵引着前往梦中的舞台。
一路上,她紧紧抓着素世的手。比想象中温暖很多,毕竟,在梦里她也只敢拉着素世的衣袖。
5
当素世引她进入内室,并解开胸前第一粒扣子的时候,睦终于意识到自己跑不掉了。马上就要成为丰川家的新娘的她,实在不宜在这种场合再待下去;她想要离开,却被远比她高大丰硕的肉体压倒在床上。
“不要离开我,”温热的气息吐在睦脸上,纤细的手指抚过她的颈,“我想你已经想了很久……”
“不,我不行,这样是不行的,”睦慌乱地摇着头,声音越渐渐弱下去,“素世……”
睦的哀求,在素世听来却像撒娇一般,可爱可怜。一股热血涌上她的大脑,她的手颤抖着伸向睦的套裙。像在寒冬腊月里拆开包装袋,素世花费了好长时间才剥开了睦的衣衫。真是白净到叫人犯罪的身体啊,她伏下身,去闻睦鬓发间的清香。淡绿色的长发手感十分柔顺,一看就是精心护理过。睦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根,素世捏了捏粉嫩的耳垂,忍不住咬了一口。睦痛哼了一声,却并没有动作。
她是真的有点喜欢睦了,喜欢这种无论怎样摆布都不会遭到反抗的感觉。之前的缱绻都不过是引诱罢了,真话是永远不会说,也不能说的东西。她粗暴地揉捏着睦的身体,仿佛要将她体内的什么东西杀死一样;她看见睦含着眼泪,这副忍耐的模样却只会令她更加兴奋。
终于,她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睦害怕地夹紧双腿,素世却更加用力地把腿分开;几次三番之后,她终于如愿以偿,两根指头细细摩挲着睦的私处。比其他地方更加细滑,但又带着一点湿黏。素世举起手,眯起眼睛去看指尖。
“别看……”睦的声音格外虚弱,但素世显然不会听从。她用二指撑开,细细观摩着,忽然惊呼出声。
“你还没有过吗,小睦?”
睦像蚊子般应了一声。
真是意料之外,素世用指尖轻轻触摸着。她本以为所有少女乐队都像mygo一样淫乱,看来是以己度人了。她觉得心脏跳得更厉害了,喜悦像毒药般在全身蔓延开来。自己要成为小睦的第一个女人,要让她体会到生命中唯一一段快乐——从前没有过,今后也不会再有!就算祥子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清除掉自己的痕迹,不可能再让她登上高峰。想到这她简直要飞起来了,一边摸索着,一边吻上了睦的嘴唇。
看到素世有些扭曲的笑容,睦不由得感到一阵害怕。这个人会毁了自己,但她没有力气抵抗。她不止一次地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在漆黑的巷子里,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忽然一条黑影蹿出来,拿着刀威胁自己。她想跑,可是腿重得几乎抬不起来;她想呼救,可嗓子像被泥块堵住一样,只能吐出几个不成句的音节。她退缩着,被一步步堵到墙角,身后是死胡同。她看着雪白的刀刃朝自己劈下——疼痛传遍了她的全身。她看见素世抽出那个带血的指头,狞笑着伸到她面前。梦境和现实可怖地重合了,她什么也听不清,只是低声抽泣着。
“我,我想回家……”
“闭嘴!”素世的脸骤然变得严厉了,她强行将那根手指塞到了睦的嘴里,“你是我的东西,你哪也去不了。”
眼泪无声地在睦的脸上滑落,流过带着牙印的通红的耳垂,落在柔软的席梦思大床上。房间里弥漫着灼热的空气,窗外车水马龙,整座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社会的齿轮如往常般运行,无论这小小的一格船舱里发生什么,也不能让这艘巨轮偏转分毫。
6
寿司卷都凉了,餐桌的对面却还没有人来。祥子盯着窗外,对面的街景已经看不到了,玻璃上映出一张有些忧郁的脸。
若叶家的饭菜都是佣人烧制,每天都有一定的食谱,营养均衡,吃多了却也索然无味。见睦用饭时不甚开心,祥子便常常领她出来吃晚饭,虽然未必高端,好歹可以换换口味。看见睦捧着饭团小口小口地吃着,偶尔粘粒米在脸上,祥子总能感到治愈,白天的疲累为之一扫而空。
“看,那边有安琪儿哦~”她朝窗外努嘴,而睦则停止进食,呆呆地问:“在哪里?”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祥子故弄玄虚,手指却在窗上的倒影和眼前人之间点来点去。
“又捉弄我。”睦低下头,似乎想用饮料掩盖微扬的嘴角。
“不是捉弄哦。”祥子一脸认真地说,“对我来说,小睦和天使没有两样。”
然而今天她的小天使却没有来,确切的说,已经迟到了五十七分钟零二秒。祥子有些坐不住了,她再次掏出手机,确认睦没有给自己发过任何今晚有事的消息,事务所也没有发布任何与她有关的紧急通知。不是工作,难道是遇上朋友了吗?不可能,睦对谁都是淡淡的,而且也不能一声不吭就爽约。
她有些烦闷地按着额头。忽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绑架!虽然日本的治安还算可以,但这种事一旦发生就是百分之百。何况这可以解释一切谜团:睦的父母是知名艺人,她自己也时常出镜,假如被有心人摸透了行踪……想到这里她顿觉大事不妙,立刻拨通了睦的号码。
无人接听。无人接听。已关机。
祥子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略微定了定神,开始给睦的家人、朋友、同事挨个打电话。无一例外,谁也不知道睦的消息。
“要不要报警?”电话那头试探着问。
“一般失踪超过24小时警方才会受理,我会再努力找找看。谢谢您的好意。”
又一次挂断电话,祥子发现手心满是汗水。瞥了桌前未曾动过一口的菜肴,她拎起包,头也不回地往睦家里走去。
7
一进门,便看到管家紧张地迎上来,想要问些情况,祥子冷着脸一句也不回,快步走上二楼,拧开了睦的房间。这间屋子装修十分清淡,唯一活泼的地方在于床上憨笑着的巨大公仔——不过祥子看也没看,直奔书架。架上的几乎每一本书都被她翻开,时不时抖落出一张小纸条。祥子知道睦有把心事夹在书页里的习惯,便细细阅览着这些纸条,希望能从中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然而它们并无时间落款,是否与今日之事有关一时也难以分辨。
直到那些娟秀的小字在她眼里渐渐模糊,祥子也什么线索都没找到。她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只觉得有一张看不见的鬼脸在暗暗嘲笑。忽然间,她看见书架的最上层露出一角,似乎是个铁皮盒子;她盯着它,缓缓站了起来,接着踩上椅子,好像是要把那个盒子拿下来。
一直密切注视着她的管家忽然慌了,挥动着双臂叫道:“祥子小姐,请不要动!那个盒子,那个……”
但祥子扭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便缩着脖子不敢再叫了,只是鼻子眼睛都皱在一起,活脱脱一副苦瓜样。
铁盒很轻,没有上锁。她掀开有些变形的盖子,里面有几张五颜六色的糖纸,还有一沓空白的叠得很方正的信纸。
似乎并没有什么。她将那几张糖纸拿出来平铺在桌上,又将信纸展开铺在另一边。直到揭开最后一张纸,她的脸色刷地变了。
看到祥子的脸色,管家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条腿不断打着摆子,仿佛六月里疟疾发作,半截热半截寒。
她铁青着脸把那张照片拍在了桌上。应当是几年前冲洗的相片了,边角微微泛黄,和那天下午的阳光一样;照片里的人笑得灿烂。不过,这般模样的少女,即便怒目而视,也会令人怦然心动吧?
自己成婚在即的恋人,十多年的青梅竹马,竟然私藏了一张别人的照片直到现在!祥子气极反笑了,在她这么劳心劳力替她担忧的晚上,忽然抖出这么一件风流韵事来,真是格外令人心寒。
她用指甲掐着手心,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终于再次拨通了电话。不过不是打给睦,而是一个她不愿提起的人。
8
湿热的房间里忽然响起铃声。“怎么回事,不是让你把手机关了吗,”素世不满地说着,随即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她本欲随手挂掉,忽然发现是祥子的来电,心念一转,便接通了电话。
“请问是长崎女士吗?我是若叶睦的……”
素世开了免提,当祥子把一长串话说完之后,她冷笑一声,便挂断了电话,随手关了机。
“都听到了吧?那家伙可是很关心你呢,”素世撩起睦的发丝,“为什么不出声呢?明明只要说一句‘我在这里’,那家伙就会马上带人来救你吧?是不敢呢,还是压根就不想让她知道?”
“祥子会生气的,我,我……”
“哦?那这样就不生气了,对吧?”素世的手指重又进入湿滑的甬道,“背着伴侣和别的女人乱搞,这样的感觉很刺激,对吧?小睦就是因为迷恋偷情的感觉,所以才会一声都不吭吧?”
“我没有,我……”
“没有?”素世再次打断了她,“那你为什么咬得这么紧呢?小睦是个满口谎言的坏孩子呢。”
“你的本质就是自私,淫荡,撒谎,明明比任何人都要卑劣的东西,偏要作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来。”素世凑近她的耳边说道,“你根本没有任何同理心,所以才融入不了任何人,不是我们有意孤立你,而是你这样的东西活该被社会唾弃!”
她把蘸着淫水的手指抹在睦的嘴唇上:“尝尝吧,这就是你的味道,又腥又臭,跟你的内心一样令人作呕。明明什么都想要,却装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比那些跑官许愿的政客还要虚伪。飞田新地的妓女也比你强些,人家起码不会标榜自己是名门贵女冰清玉洁;哎呀呀,差点忘了你是搞笑艺人的女儿,这就难怪了,优伶自古以来可都是下九流呢!”
“呜,呜呜……”睦瑟缩着,像只睁不开眼的小冻猫。
“说话,嗯?月之森教出来的大小姐,连话都不会说吗?”素世捏着她的下巴。
9
素世心里早已有了成算:要让睦在清醒状态下接受一场最完美的割礼,就必须让本人发自内心地认同才行。精神阉割远比残害肉体艰难细致,可一旦完成,效益也是成千上百倍。到时候,睦会主动替她掩盖罪证,会成为她最忠实的奴仆,会在从今往后的一万个日夜里充分回味那一晚的腥甜。想到这里,她实在不能忍耐下去了,左手拽着睦,右手便在床头柜里翻找起来。
对于睦来说,这是唯一逃脱的机会:素世的心思都在找东西上,她只需挣开那只手,便能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但她只是安静地啜泣着。一方面,她没有勇气让赤裸着的自己被人看到;另一方面,此刻的她,已经没有思考的余裕。那些尖锐话语是她这辈子所未曾听闻的,也万想不到会从素世嘴里说出来;万箭攒心之下,真有心死之感。所以直到素世寻到尼龙绳,将她缚在椅子上时,她也没有挣扎,只是低低问道:“已经,可以了吧?”
“不行哦,小睦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呢!”素世欣赏了一会猎物的表情,又殷勤地给她笼上毯子,掖得严严实实防止受凉。她从柜子里取出手术包,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刀来。她用拇指试了试刃,不一会血便流了出来。
“你受伤了。”
“是在可怜我吗?真有趣。”素世低笑一声,把流血的手指放到睦的唇边。“帮我把血吸干。”
理论上,即便身为囚徒,拒绝这项命令的能力还是有的;但睦似乎天生不会拒绝他人。无论遭到怎样的对待,她似乎都不会感到愤怒。所以此刻,她犹豫了一秒,还是顺从地将拇指含入口中。
血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令她想起多年前的换牙。那时她晕乎乎地含着棉花,周围有许多人影围绕;而此刻,殷切地望着她的人只有素世。只要能一直被人注视着就好,她告诉自己,然后咽下一口血水。
“很好,小睦最乖了呢。”素世摸着她的脑袋,“如果你一直这么听话,我会考虑给你很多奖励哦?”她柔软的身躯倚在睦的肩上,“比如……”
“杀了你。”
10
冰冷的刀身贴在睦的脸上,素世幽幽地说:
“像你这样软弱的人,活着一定很艰难吧?因为不允许哭,所以渐渐地也不会笑了。然而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有些人生下来什么都有,可是过得一点也不开心。家族给予他们物质上的一切,然后收获绝对服从。明明是很公道的交易,不是吗?从钻木取火的年代起就是这样,用食物和庇护换取忠诚,像被驯化的狗一样!”
她慢慢抚摸着睦的脸庞:“你当然不是狗,太懦弱太良善,就连龇一龇牙都做不到……然而这才不是真正的你,你只是故意做出这副样子来,好叫他们讨厌你。害怕自己回应不了别人的期待,所以故意孤立了自己……呵,还挺有自知之明嘛。”
“怎么,被我说中了?”素世轻轻揩去睦额上的汗,“何必如此?我也不过说着玩,这个世界上,谁会对谁认真呢?
用泥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起来,然后等着别人来发现你。‘看,这里有一块上好的玉石!’相信这种故事,是不是太天真了呢?且不说素昧平生的旁人,即便是相识多年的至交,难道就真的懂你在想什么吗?”
祥子了解自己吗?答应自然是肯定的。自己的喜好、习惯,乃至下一刻的表情,都已为她熟知。但熟悉不是懂得。祥子尊重她,照顾她,甚至偶尔流露出崇敬的眼神,却唯独不会破坏她。所谓爱,就是给予对方伤害你的权利,祥子从未在她身上行使过这项权利,因而她始终感觉不到被爱的满足。这种话怎么能够说出口呢?自己接受的已经太多。
11
“……没有人会理解你。漂流在汪洋大海之上,却只能在骄阳下渴死;这世界四面八方都是人,却没有一个能看透你的心。他们要的是规规矩矩坐在玻璃展柜里的人偶,要的是宾客们虚情假意的夸赞,唯独不要真正的你。这副精致的皮囊,内里却早就碎掉了吧?即便如此,还要小心翼翼地聚拢碎片,不让人看出裂痕。假如你就这么死了,只会被人说太脆弱。为什么别的人偶没有出事呢?是不是你自己有问题?”
素世的声音越发柔和了:“我可以帮你解脱。只要用这柄小刀轻轻一划,所有不想面对的事不想看到的人都会消失。代价是,我会被抓起来,关到牢里蹲上十几二十年,甚至还有可能死刑。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这是我给你的奖励,我愿意为你支付任何代价。”她笑意盈盈,“要试试看吗?我把选择的自由交给你,你还有三秒钟的时间考虑。”
一丝冰凉的触感从颈间传来,睦知道,只要撞上去,一切就都结束了。死在素世手里,似乎也是不错的结局。但她不想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受到伤害,包括素世,包括祥子,包括所有她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所以她只是低着头,静静等素世数完了三个数。
“你还真是令我失望呢。”素世移开刀锋,“离开了别人的指挥,就做不出任何决定……是不是天生的人偶呢?”
“可世界是很残酷的,这里不是童话镇,没有人偶的生存之地。弱者只能被奴役,你既然选择了轻松的道路,就要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成为我的奴隶吧,睦。我会剥夺你的自由,你的人格,你的快感,你的……一切。”
她猛地掀开毯子,贪婪地扑向光洁的身体。削了皮的黄瓜白而且脆,口感清凉里带着一丝甘甜。然而素世满不在乎地用掌挤捏着,仿佛要将她攥出汁一般。即使再有弹性的肌肤也没法在这种力度下恢复原状,睦痛得流出了眼泪,心里却隐隐感到一丝快意。她从未被人如此粗暴地对待过,正因如此,像这样应该算作第一次吧?无论何种形式的第一次都值得纪念,更何况是和素世的。然而她绝不会开口表达心愿,更不会从这痛苦中汲取力量。毕竟,是素世要我痛苦的。如果我的痛苦能让你快乐的话,如果我的眼泪能稍稍抚慰你的心,我不介意在炼狱里粉身碎骨。
12
此时此刻,在汪洋大海之上,这一方小小的船舱之间,两个人正进行舍生忘死的虐恋。素世的动作仿佛要把她的肉从骨头上拆下来一样暴烈,可素世的眼神又像吮着骨髓的狗一样祈求垂怜。
“让我来告诉你世界的真相吧,”素世喘着气说道,“信任和合作无疑是社会运行的两大支柱,但在阳光所照不到的暗面,一切规则都由谎言和暴力维系着。因为我比你强,所以我可以对你为所欲为。最初的奴隶和奴隶主就是这样诞生的。
可是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我只有你一个奴隶,你也只有我一个主人,我们谁也离不开谁。正因为你是我的奴隶,正因为我能够随心所欲地伤害你,我才格外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若是奴隶没有了,我便不存在任何生活的意义。”
“我明白了。”睦看着伏在腿上的素世,以一种郑重的口吻说道:“我不会违背素世的任何命令。”
“那很好,可惜我只有一晚的时间。”素世掏出两枚图钉,“接下来,我要在你身上打下我的烙印。”
火焰嗤地照亮了素世的脸。睦看着她,看着钉子被火舌舔得通红,然后慢慢地横穿自己的左乳首。
为什么不朝里刺,刺得更深一些,直到刺破自己的心脏?睦很想问,但主人发话之前不宜擅自张口。忍耐是人偶的基本功,她告诉自己,只要把自己想成一个物件就好了。物品是没有任何知觉,也没有任何诉求的。
又一枚图钉竖着钉入她的右乳首。素世撩起头发,仔细观察着。“会不会打太深了呢?”她埋怨似的说,“都怪睦胸太小了。”
和素世的确实没法比,睦有些自卑。不过祥子却很喜欢这一款呢,她记得有次去海滩,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比基尼,祥子巡视一周,用带点失望的口气说道:“不行啊!”
“怎么了?”
“都不如小睦。”说这话时,她瞧着睦的胸前。
于是睦认真地看了一圈:“明明有几个很好啊。你看,穿绿的那个。”
“太大了,我不喜欢。”祥子微微摇头。
“为什么?”
“很累赘。而且,不是小睦的。”
当时的意外和喜悦之情,一直记到现在。然而今晚,她将祥子所喜爱的东西毫无保留地献给了素世,不仅如此,连初夜也……她觉得心跳得更快了。自己真是烂透了,然而,即便是如此腐坏着的我,也是有人需要的吧?毁掉自己的人,恰恰成为了自己的救世主,这莫大的讽刺使她不能再想下去了。只要顺从就好,只要忍受就好,她相信痛苦能使人赎罪。这并不是因为她痴愚,实在是因为,这种境地下的囚徒,究竟还能相信别的什么呢?
13
“……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一步。”素世深吸一口气,以审问般的口吻道:“若叶睦,你是否能对你的主人保持忠诚,并准备好为她献上一切?”
“能。”
“你是否畏惧刀斧加身,面对荆棘之路心生退意,哪怕那是出于主人的命令?”
“决不。”
“你是否能坚守誓言,纵使千夫所指家破人亡,乃至灵魂堕入无间地狱,历经三大阿僧祇劫仍不变心?”
“我很开心。”
“欸?”素世有点慌张,不明白睦何以打破了范式。
“原来素世需要我到了这种地步呢,我很开心。”睦抬头直视她的眼睛,“我会一直陪着素世,无论到了什么地步,直到最后的最后……”
“哪怕,你已经不再需要我。”

1

素世觉得有些头晕,需要用力扶着椅子才能站稳。这样真的好吗?对那个孩子做这种事,就算是尼禄那样的暴君也干不出来吧?在天高地厚的誓言面前,她真的有些退缩了。
主人有放跑奴隶的自由吗?倘若没有,那么主人也就不成其为主人,而是奴隶的奴隶了;倘若有,失去了奴隶的主人也就失掉了主人的身份。她的手搭上绳子,犹豫着要不要解开的时候,睦忽然问道:“要离开我吗?”
不需要我了吗?她看见睦的眼睛这样问,于是她坚决地收回了手。不能让奴隶失望,她必须履行自己的义务,哪怕沦为奴隶的奴隶。
“在放跑你之前,我要你留下最重要的东西。”她很沉着地说。
“我不知道对素世来说什么最重要,但,只要是我有的,就任君取用吧。”
“这里,”素世抚上睦的花丛,“我会用小刀割下它,然后泡在瓶子里。”
出乎意料的,睦没有表现出惊吓。
“我原以为素世会挖出我的眼珠。即便那样的话我也会接受的。”
“不。我不会让你的外貌遭到任何损伤,”素世咬着牙道,“我要让你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
“原来你恨我到这种地步啊。”睦轻声说。
14
庄严的神庙坐落于巍巍海崖之上,俯视着一切前来朝拜的信徒。蚂蚁般的人们三步一叩首,匍匐在曲折的山路,他们相信庙前跃马持弓的太阳之子会予以仁慈的赐福。庙后的宝塔利剑般指向天空,据说在无风无雾的日子里,三百里外的航船也能瞻仰到这桩圣迹。
这是场空前盛大的祭典,大如手掌的正红色花瓣铺满道路,一千张牛皮战鼓齐声敲响,外邦进贡的安魂香幽幽燃烧。玛瑙盆盛着的泉水在道路左侧的侍者之间传递,从最底层的祭士到红衣教宗,所有人都恭恭敬敬以左手食指将清水抹在额心;金盆盛着的蛇油在道路右侧的贵族之间传递,从世袭三等都尉到一等公爵,所有人都规规矩矩以右手食指将蛇油抹在唇上。穿着沉重的黄金环锁甲的皇帝用希伯来语宣读了和帝国的历史一样冗长的诏书之后,终于屈尊用圣人的遗骨开始搅拌水和油。
嗡鸣声震动了大殿里的每一粒灰尘,这是后室里的五百僧侣念动咒语,用于开启与神明对话的通道。肃穆的仪轨完成后,衰老的教皇终于颤巍巍掀开了花轿。这次大典的祭品就坐在其中,她被各式绸缎裹得快要看不清面目,只有颊边桃红色的流苏微微颤抖。
这是史上第一场割礼,那个女孩的血和蛇油混在一起,被用来涂抹战神手中的宝剑。但战争依旧失败了,古老的帝国就此覆灭,残酷的仪式却流传了下来,像蝗虫一样蔓延到红海以西。
明明是拥有如此伟力的种族,在建筑、诗歌、绘画乃至医学都冠绝当时的情况下,却只是用这份力量愚弄和奴役它的国民。这种文明即便灭亡也不足惜,只是,两千五百多年前的那个女孩,当时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史书没有留下她的名字,只是后来人牵强附会,为了她取了“Mortis”的名字,称她生来便有种种不祥之兆,每到一处便有鸦群聚集,因此才被大祭司选中做了牺牲品。战后也没有关于她的记载,只知道战胜的蛮族焚毁了神庙,在废墟上饮酒寻欢,男人们被砍去右手,女人们被剥去衣衫,反抗者推入大海,神的弃民默然承受着苦难,太阳将祂的光辉慷慨地赐予了那些异教徒。
15
当睦思考着这些传说时,素世已经完成了备皮的准备工作。“我要开始了。”她轻声说,却没有得到回应。
Mortis,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刀薄薄地划开皮肤,不一会就血流如注。素世用吸水棉擦拭着,她不希望这些血遮挡视线。尽管下刀的步骤她已牢记于心,但不知为何,此刻的她还是有些心慌。
都怪睦。睦太安静了,仿佛被脔割的不是她自己的身体,她的目光虚虚望着窗帘上的某处。
必须要打破这份安静才行,素世想。于是她放下棉花,用舌头舐起了伤口。这份刺激终于使得睦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透出古怪的悲悯,仿佛在看死去很久的人。
花朵生来是为了绽放,不过也有未曾盛开就凋零的花。睦就是这样一朵黄花,仅仅在素世面前微露心迹,便被她所思慕的人掰开揉碎。任何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吧?不想看到花在雨水中残破发黑,也不想让它在花瓶里日益憔悴,只想在它脆生生的时候用指尖捻成碎末,去闻那最新鲜最充盈的清香汁液。不复存在的美要高于任何事物,为了追求它即使朝生暮死也不足为惧,这是主体对客体的绝对权力。
素世沉迷在这种权力中无法自拔。她屏息静气地勾勒出作品的形状,再一点点将它剥离。“心要细,眼要尖,手要稳”,她想起素描课上老师的教诲。如今我也可以出师了!她心里流淌出难言的喜悦,像清泉跳跃在山涧。“爱要精心来雕刻,我是米开朗基罗!”她正是这样在最忠实的奴隶身上雕刻,像从洁白的大理石中将大卫解救出来一样。
鲜血愈流愈多,她索性对着泉口畅饮起来。人体是多奇妙的东西啊,繁复的功能,精巧的设计,却又有这么多即使拆掉也能运转的零件。如果把不需要的部分全部去除的话,如果只保留头部,用电极刺激大脑产生七情六欲的话,不就能以人作为乐器,演奏出最诡艳的篇章了吗!想到这里,她快乐到几乎发狂。没错,最简洁的才是最完美的,还用什么刀,直接用牙咬下来吧!
少女凄厉的哀鸣响彻夜空,不一会,就听到楼下拉开窗户的声音。素世满口鲜血,微笑着把那块肉从嘴里掏出来:
“小睦的口感,真的很柔软呢。”
“但是,我的作品还没有完成。所以,再忍耐一会儿吧,为了我。”
16
天刚蒙蒙亮,若叶府门外忽然响起了门铃。一夜不曾睡的祥子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屋子,立刻看到了脸色苍白的睦站在外边。
“到底发生了什么?”
睦摇摇头,没有回答。
“不管怎么样先进屋吧。”祥子拉着睦便走,可走不到两步,睦便现出痛苦难当的神色。
“你怎么了?”祥子大惊,睦的外表没有受伤,难道是内出血?
“抱我。”睦对祥子张开双臂。
“啊?”睦从未主动提过这种要求,祥子又吃了一惊,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将睦抱进了屋。
一进门,她便立刻对围上来的管家道:“睦身体不适,请快点叫医生来”,随后小声对睦道:“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睦沉默了片刻。她不会说谎,也不愿对祥子说谎,但她已经下定决心永远维护这个秘密。即使被揭发,她也不会出卖素世。于是,她缓慢地、坚决地摇了摇头。
“和长崎素世在一起?”祥子冷不丁问道。
睦的眼神闪躲,继续沉默着。
“好,好!”祥子大怒了,起身要走,却被睦拉住了手腕。
祥子狠狠地瞪着她,眼角的青筋一跳一跳。
僵持片刻,睦缓缓松开了手,她的眼神盯着地面。
反复深呼吸之后,祥子冷着脸坐了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都没再说一句话。
17
睦又在一个人发呆了,祥用眼角瞟了她一眼。以前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现在看来,一定是在怀念素世吧?想到这她便觉得锥心疼痛,为自己所厌恶的、那个虚荣自私的长崎,居然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的青梅竹马给夺了去,她真想扳过睦的脑袋来,对她大吼“那个素世到底哪里好,值得你这样维护她?”但这也无济于事,睦的性格她也知道,即使被骂也只会忍气吞声。
可是,睦看起来真的很虚弱。医生测的结果是血压偏低,但没有本人允许,他也不好进行深入的检查,只能叮嘱病人好好休养。然而睦从回来之后不仅没有吃饭,连水也没有喝过一口。这样子真的不是在寻死吗?祥子不由得又担心起来。如果说睦要自戕的话,绝食也的确很符合本人风格。她不得不试探一下睦的想法,哪怕这意味着在冷战中低头。
“还不吃饭吗?”话一出口祥就后悔了,语气不似关怀倒像是责备孩子的老妈。
睦摇了摇头,眼睛依旧盯着地板。
祥子将一碗红豆薏米粥端到她面前:“吃一口吧。”
睦看了粥一眼,随后又低下了头。
“我喂你。”祥子舀起半匙,吹凉后不由分说地递到睦嘴边。

2

睦小口小口接受着祥子的喂食,之前的龃龉似乎就这么过去了。祥子和她之间仿佛血脉相连的亲人,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抛下彼此,这一点即使她犯下弥天大错也未曾改变。然而,正因为祥子这样毫无底线地包庇着她,睦的心里越发痛苦。
“我伤害了爱我最深的人。”
无法离开,可又无法倾诉,否则会对祥子造成更大的创伤。因此,睦只能将自己隐藏起来,并且尽一切可能地去迎合祥子。
看着乖巧的睦,祥子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像睦这样的人,是不是被强迫了也不会反抗呢?会不会为了包庇素世的暴行,才选择只字不提呢?她不相信睦会主动背叛自己。毕竟,十多年相伴的时光,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褪了颜色。
只是,要验证这个猜想却很难开口。祥子思索了一会,决定从另一边入手。
当那碗粥见底的时候,祥子忽然开口道:“我待会去拜访一下长崎女士。”
睦的动作迟滞了片刻。
“做出这种事情,也该有个交代。顺便,你也可以看看长崎女士究竟是不是一个有担当的人。”
“祥子要退婚吗?”
这次轮到祥子心慌了。在此之前,她还从来没有考虑过身边没有睦的未来,但现在,睦的诘问直接将她推到了墙角。
“视情况而定。”她好容易才挤出这个不失尊严的回答。
“我知道了。”睦点点头,她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悲伤。
如果没有祥的话,她会死的。睦低垂的眼角和紧绷的嘴唇鲜明无误地说明了这一点。
祥子握紧了拳头。“我无论如何也不离开小睦。”
听到这个回答,睦的瞳孔一震。随后,她紧绷的身体忽然松弛下来,瘫倒在祥子身上。
18
祥子最终还是没有去找素世,睦也没再提过和那晚有关的任何事情。然而,已经破碎了的东西并不是那么好愈合的。
睦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捏着几张信纸沉思着。毫无疑问,铁盒里的相片已经不见,她知道是祥子拿去了。那原是一次校园音乐节的宣传海报,上面有一张素世演奏大提琴的特写。放学后她在那张海报前站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找宣传部的同学要了原图——当然是连其他人的一起。
她实在不知被追问起来要如何回答,好在那位同学给她指了柜子之后就又兴致勃勃地投入韩国男团的讨论了。庆幸之余她又有些失落,自己的事是这样无足轻重,就连八卦都没人有兴趣挖。然而照片终于是到手了,她将它锁进铁盒,像松鼠埋起秋天的浆果。
这些信纸其实并非空白。它们是真正的信的垫纸,留下了笔尖浅浅的印迹。所有真实的话语,在出口之际便灰飞烟灭,因此她想把这些话保留下来,用最不起眼的方式。
数年来,素世所对她说过的,寥寥无几的话语,便是以这种方式留存于这一方天地。统共237句,比她的第一本国语课本还要薄,却厚重得仿佛富士山。山脚的樱花树只能仰望山峰,期待风把淡粉色的花瓣吹到高高的火山口,跟炽热滚烫的岩浆融为一体。然而这是绝无可能的事,三千七百米的海拔即便飞鸟也无法轻易越过,何况一颗永远站在原地的树?因此她只能将心事埋藏,默默抱怨过分和煦的春风。
然而那一晚,火山爆发。红得发亮的岩流从山顶倾泻咆哮,樱花以从未料想过的姿态拥抱自己的地狱。她不知道硫磺的气息是如此烫人,像黏在香甜的捕蝇纸上无法脱身。
所有透明柔软的气泡都被煮碎在那个房间。每当她回想起素世那双漂亮的沾满鲜血的手,就感觉有烧红的铁棍在头脑中搅来搅去,使她不能再思考下去。
红磷火柴吐出的光淹没了那沓白纸。睦注视着这份暗恋的最后一次热烈,漫长冰冷如同坠落在世界上最深的湖。
19
“要和我一起去北海道吗?”
接到了许久未见的初华的邀请,祥子有些意外。上次联络还是新年的例行祝福,自从她和睦的婚事定下来后,初华便很见机地再也没有约见过她。不过这一次倒也不全为私事,初华是来邀她参加一档综艺节目。
“……我记得你一直有转型做演员的想法。正好本次活动的主持人是有名的石野松导演,出资方又是千代这样的巨头,和他们那边的明星混个脸熟总有好处。拍摄时间也不长,大概一个月左右,应该不会耽误你的事。”
所谓“你的事”,自然是指她和睦的婚事。祥子数了数日子,还有两个多月,确实可以应付得来。不过,睦这个情况,真的离得了自己吗?
“如果另有安排,也请不要勉强。后面的机会也不少,年轻时的光阴多留些给自己,也能留下美好的回忆呵。”
初华的婉转劝解,从另一个方向刺痛了祥子的心。自己已经24岁了,即使现在就进军演艺圈,也有些迟了。何况以现在的心境,即使完全休假也悠闲不起来,倒不如让自己忙碌些,可以忘记许多不愉快的事。她主意已定,于是回道:
“我倒有空。明天下午见面详谈吧。”

3

奇怪的是,听闻祥子要出差一个月,睦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点了点头。祥子似有不忍,拉着她叮三嘱四。
“我会每晚和你通视频的。周末也会飞回来陪你,你不必担心。”她以一贯的家长口吻说道。实际上,担心更多的反而是她这边才对。
“我知道了。”
关上沉重铁门的瞬间,她觉得自己和睦之间的联系被嘭地一声切断了。拎着沉重的行李,她靠在冰冷的门上,仰起头望着天空。
睦不会再次和素世见面吧……
这个模糊念头出现的瞬间,她便用力将它甩了出去。就算素世找过来,她也不信睦会再做什么出格的事。过去的影子都已经烧掉了,不应该再有灰烬残留才对。
她从未怀疑过睦的忠诚。
在那一晚之前。
灼目的阳光刺痛了她的双眼。祥子叹口气,戴上墨镜走了出去。
20
“我好想你”和“我很想你”,究竟哪一句的分量更沉些?
“好想你”,听起来像是久别重逢的情侣,在人潮汹涌的车站一眼望见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兴奋地丢下行李,扑在对方胸口撒娇的感觉。后一句则是抱着无望的爱,想着绝不会再见的人,辗转煎熬到了灯尽油枯的地步,在夜半黄昏之际的独自呓语。还是忘不掉你,还是很想你。
睦现在就非常想念一个人。祥子走后,本就空旷的屋子显得更凄清了,阴森森像敞开门的冰柜。她把掌心贴在墙壁上,好叫那冷气更多地浸入五脏六腑。
真冷啊,冷得像那晚的刀锋一样。
更衣室里,睦缓缓褪下衣裤,检视自己的伤口。
“我给你用的是可吸收缝合线,两周内就会自行消失。”回忆里,素世絮絮叨叨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她交代了许多术后注意事项,又把一个小包交到自己手里。
“这是消炎药,这是涂的药膏,这是导尿管……记住这几天伤口绝对不能碰水!”
她像个被训的小学生一样连连点头。真奇怪啊,明明自己是被残害的一方,为何看起来又像是被照顾的对象?
“……就是这样。五点前我会送你回去,你可以先睡一会儿。”
以后不会再见了吗?她想问,却又觉得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开不了口。枕边人的呼吸很快变得均匀平稳,她望着素世的侧脸,和从前一样俊俏挺拔的轮廓,她在心里偷偷描绘了不知多少次的——此刻就躺在她身边。
害怕明天。她不敢想将来的日子会如何,甚至宁愿被困在笼子里直到死为止。可素世偏要放走她,好叫她在余生永远承受不可磨灭的苦痛。
那把小刀还在床头,未曾收起。倘若素世真睡熟了,她就可以用它寻求自己的结局。睦闭上眼睛,描绘起心口被扎穿以后的世界来。
谁也不会在意。或者说,即使在意也无所谓了,自己已经进入了无知无识的状态。不会疼痛就是一种幸福,这样的幸福正是素世所允诺而未曾给予的——既然如此,那就自己去争取它。
她的手摸上刀柄,坚硬光滑的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跳吧,反正很快就安静了。她按住被角,持刀的右手高高举起——
“睦。”平淡的声音忽然响起。
她手一抖,刀便跌到地上去了。原来自己所有举动都被看在眼里,她在失败的同时,竟也寻到一丝慰藉。
“不想活下去吗?”素世转过脸。
她不知如何回应,只是静静等候发落。
出乎意料的,素世搂住了她。
“我要睦活下去。”她听出一种富有感情的威严来。素世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哪怕陷入僵冷的泥潭……”
“因为,这是你对我的承诺。”
锋利的刀刃划过洁白的大腿,闻着血腥味的香气,睦不断回忆着素世的一举一动。
如果不能回到那天,至少不要忘记。
当祥子的视频通话打过来时,睦苍白的脸上现出病态的嫣红。
“你还好吗?”
抚摸着自残造成的、新鲜的伤口,她笑了。
“我很好啊。”
21
或许是过了季节,秋叶湖的风景并不如宣传册上动人。几点枯黄的荷叶漂在水面;岸边,一只神气活现的公鸳鸯亦步亦趋地跟在灰扑扑的母鸳鸯后头。
丰川祥子坐在小船上,静静眺望这份平庸至极的湖光山色。虽说是拍摄节目,实际也不过是游山玩水,偶尔出点题目刁难一下嘉宾,让观众看看这些俊男靓女大呼小叫的样子。顺便宣传一下旅游项目,说不定这死气沉沉的景点,一夜之间就会变成网红打卡地呢?
船舱里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震得整条船都有些晃动。不知道那几个人在搞什么,反正节目播出后就能知道了吧?摄影师就在船舱里。
说起来,自己正是为了躲镜头才溜出来的。明明上台过许多次,居然还是会不适应。毕竟,演唱会上自己只要把全副精神集中在钢琴上,即使挥手致意,面对的也是台下热情的观众。而在这里,盯着自己的只是架令人窒息的相机,透过黑洞洞的镜头,她可以望见无数饥饿的报社,还有漠不关心的评论。
只有喜爱自己表演的人才会到现场买票。可一旦成为明星这样的公众人物,面对的将是各圈层的评头论足。即使是完全不了解自己的人作出的指责,也不能在意,更不能反驳,否则会招致炎上——当然这也是恰流量的一种手段,可惜自己没有这个心理素质。
还是初华厉害,自从在全国歌手大赛上斩获八强,人气便一路飙升,推上粉丝轻松突破百万。新专辑马上就要发布,她的职业生涯还能再迈上一个台阶吧?
即便如此优异,初华的收入跟在座的明星完全不能比。那个头长得像卤蛋的大叔,操着关西腔说几句搞笑的台词,一次代言就比她十年赚得钱都多。巨大的收入差距是祥子想跻身演艺圈的根本原因。步入社会以来,她越发明白个人能力只是分配格局中最微小的一环,“站在怎样的位置”才是最重要的。
同一批种子撒下去,水田的收成一定比旱田好。同一批艺人出道,得到流量扶持的总能轻松出头。在制订规则的铁手面前,天赋和努力不过是笑话。不被看到的勤奋,和不存在又有什么区别?
念头至此,祥子不禁叹了口气。自己的好胜心还是太强了。如果是睦那样的人,即使遭受了不公,也能若无其事吧?她最佩服睦的就是这一点,无论何时都是淡淡的。睦不像自己一样自负才干,不会对未来抱有太高期待,因此也不会焦虑。这份贵气是祥子无论如何学不来的。
“要上进,祥,要上进。”她记得年幼的自己被父亲攥着小手训导道。丰川家是以实业致富,在上世纪末很是风光了一阵子,然而自她出生以后,就一年不如一年了。股票连年走低,业务拆分重组,甚至传出要被整体收购的消息……日本制造业的辉煌随着黄金年代的消逝一去不返了,按连年亏损的程度看,倒不如说被收购是比较好的结果。然而父祖留下的产业,又怎能忍心卖掉?在辗转腾挪多方借贷之下,公司的主营业务终于倒闭了。得亏之前购置的十年期国债还在,加上各处不动产,丰川家没有完全衰败,只是现金流变得异常拮据。为了让祥子直观感受到家里的压力,她甚至被父亲要求在课余时间勤工俭学……真是不堪回首的记忆啊。
突如其来的叫喊声打破了祥子的回忆。从船的侧后方传来骚动,一群人含混不清地嚷嚷着。她站起身,想看看发生了什么,无奈被船舱挡住了视线。正当她踮起脚尖时,一阵猛烈的撞击将她掀翻。这艘瓜子形的小船没有护栏,她毫无防备地落入冰冷的湖水中。
船上人还在呼喊,这种时候,竟然没一个人想得起把舱外挂的游泳圈丢过来。摄影机还在拍,专注地记录着眼前的一切。如果能拍到她溺亡的瞬间,想必也值得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头条吧?
世界真冰冷啊,像这潭水一样污浊。
她渐渐沉了下去。
22
丰川祥子的人生并未以如此滑稽的方式落幕,她正好端端地坐在度假村的房间里。而当机立断跳进水里,将她捞起来的初华小姐,上岸后脸色发青,已被送至最近的医院观察。

4

窗台上的麻雀转着贼溜溜的小眼睛,祥子不耐烦地拉动纱窗,将这只无辜的鸟儿惊走了。
怎么办呢……她烦闷地坐了回去。按照常理,她此刻该赶去看望初华,好好道谢才是。可她偏偏不想动身——她怕见那双宝石般的眼睛。
这真是令人难以启齿。虽然她们曾是年少时的朋友,又一起组过乐队,近来却越发生疏了。不,倒也不能说生疏,这是成年人之间所应当保持的社交距离,不是太远,可也不能太近,否则……
就会像磁铁一样紧紧吸在一起。
祥子叹了口气,要是搭救她的是别人就好了。甚至说,要是她没被救起来也不坏。初华一路上没和她组过队,今天也和她不在一条船上,谁知道……嗐!
她预感这件事将成为某种玄妙的转折点,和十年前一样。十年前那场风波,直接导致她们从无话不谈的密友变成点头之交。当初的情形难道如今又要重演么?
钢笔在她指间转来转去,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仿佛里面蕴藏着问题的答案。烫金的笔头无意识地划过指腹,她将手指按在笔记本上,便立刻显出半个漆黑的指纹来。
啊,我到底在干什么?她懊恼地用没弄脏的手敲着脑袋。时间紧迫,如果一直拖着不露面,会招来更多闲话的!
她站起来,但随即又坐了下去。越是心烦意乱,越不能轻易下决定,这是无数次失败给她的教训。以往这种时候,她会弹些对指法要求很高的曲子来发泄。不过房间里并没有钢琴,只有台唱片机,里面放着张听到一半的大碟——初华送给她的,据说是特别典藏版。
播完剩下几首,差不多半个小时的时间。于是,她给自己下了道命令:听完就动身。丰川祥子的字典里没有退缩两个字,该前进的时候就必须前进。同事们私下会抱怨她的严格不近人情,实际上她对自己也是同样苛刻。
清丽的歌声如阳光般洒满整个房间。不得不说,初华的唱功又进步了,比起她当校园偶像时的青涩,现在简直是在炫技。祥子眯起眼睛,跟着节拍轻轻哼唱起来。
六首歌转瞬即逝,空气忽然安静下来。结束了吗?祥子静静等待着。
片刻,初华的声音再度响起。
“非常感谢您能听完本张专辑,可惜我不能在这里放一张调查问卷。开玩笑的,特别典藏版肯定要比市面流通的多留个彩蛋。下面,我将为您演唱本场的第十三首歌曲,同时,也是对我个人意义重大的一首曲子。希望您能喜欢。”
当前奏响起,祥子蓦然瞪大了眼睛。
“守着那些回不去的岁月,
不知来日,不问归期
在这颗脆弱的心被捕获之前,
我会悄然离你而去……”
“怎么会……”祥子用力攥紧了拳头,喃喃道:“怎么会是你啊……”
“还是那个季节,
夜空纯白一片,
我和你在一起~”
过往的记忆碎片在她的脑海中爆炸,那些刻意遗忘了的东西,时至今日才发现只是浅浅盖上一层浮土。
“不要触碰我,
虽然欣喜,
却也心痛……”
发丝的香气在鼻尖萦绕。她没能忍住,揽过初华在颊上啄了一口。夕阳下,暧昧的云彩红透了半边天空。
“再也不会有比你更喜欢的人。”
“再也无法对这份感情说谎。”
“再也不要让你孤单。”
泪水在祥子脸上肆意流淌。这首《closing》是她向初华推荐的,也是初华首次登台时的曲目。
这么多年,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23
看清推门而入的是祥子,病床上的初华现出淡淡笑容。
“检查结果如何?”
“只是呛了几口水,并无大碍。”
“那样就好。”祥子侧身坐到床上,斟酌了一会,又道:“那首歌,我听到了。”
“欸?”
“专辑里的第十三曲,我已完全明白了。”
惊讶的神色只维持了片刻,随后是温和的笑。
“那只是普通的献唱,你可以不必在意。”
“不,”祥子牵起她纤瘦的手,“我从未将它当成普通的歌。”
初华沉默了。她清楚地记得当年祥子激动地向她推荐白2的情形,像小孩炫耀手中的最新款高达,羞涩里又满是得意。
“那个性格恶劣的钢琴天才,我实在太喜欢了!为了打出她的happy ending,重来了二十遍,终于解锁了那个选项!……”
初华认真地听着祥子如何为偷玩游戏和家人斗智斗勇,还有忍住不查攻略的心理博弈。冥冥中她有一种预感:这样的日子会是她一生中最温柔的回忆,所以一点一滴都必须紧紧攥在手心。
“……最后的片尾曲出来时我都要哭了,五年无望的等待,那样梦幻不真实的重逢,订下血之盟誓的共犯……真是太差劲太恶劣了,但又喜欢得不得了……我不知道如何用言语形容,可是,我恐怕从今以后都没法对自己说谎了……”
最后,祥子在她面前唱起了这首《closing》。
“这首歌是和纱的心声。有人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我偏偏不这么认为。真挚的话语从出口的那一刻起就具备了魔力,像女娲洒下的黄土,一落地便成了人。也许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奇迹,但当我听到世上还有人在拼尽全力呐喊,就会从心里生出一股力量。”
“我感受到了。虽然没有玩过这款游戏,但我会记得这首歌。”
那份真诚的感动,即便横跨十年之久,也未曾褪色分毫。可是,倘若真心是有魔力的,为何出口的瞬间,那些梦幻般的色彩都消失了呢?
“……请恕我无法回应您的请求。”仅仅是一瞬间的思考,不,或许连思考的过程都没有,她被祥子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并没有要和谁成为恋人的打算。如果有,那也只能是……”她忽然住了口,眼睛望着墙角,嘴角露出一丝不自觉的笑来。
“恕我失礼了。”
这场告白竟以祥子的鞠躬致歉狼狈收尾。那之后,初华消沉了很长时间。如果一点感觉都没有,又为何和我说那么多?她想不明白。
祥子再也没主动找过她。一年零三个月又七天,直到那通电话响起。“让我忘记一切吧”,她如此恳求道。可是,我又该求谁去忘记你?

5

现在,她的理想她的渴求她的执念她可望不可即,无数次触碰却只能碎在手心的白月光就在她的面前。是梦里吗?绝无可能,因为那双手是如此温暖啊。
“我,相信你。”初华说出了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话语。
对方却依旧目光灼灼,仿佛生铁也能化开的柔情将她缠绕。近距离感受着祥子的气息,不再是水中的窒碍感,干净、清爽,带着一点点夏天的温热。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不得不闭上眼睛了。可一旦闭上眼,心跳的声音却越发聒噪。如此忠实地出卖着主人情感的这颗心,究竟是她的,还是我的呢?不,应当是两人共有的,正因为我们的心思一样,所以两颗心才能以相同的脉搏跳动——当初华思及于此时,她感到嘴唇被轻轻叼住了。霎时间,全身的血液都按下了暂停键,片刻后,又欢快地在血管里奔涌起来。
神啊,她回应我了。此刻的初华,脑子里只能想到这一句。她还来不及感念天照大神的功德,就被那只不安分的舌头撬开了牙关。唾液在舌下与齿间流淌,她悄悄地咽了一口,像是夏天她们一起喝过的西米露。
两人奋力争夺着水分和空气,窒息的、微微发晕的感觉,却又如此令人沉醉。初华很想睁开眼,看看祥子此刻的表情;可又怕分神,她想彻底地、永远地铭记这一刻钟的时光。最终,她只是更用力地抓紧了祥子的手。如果你能向我保证,这不是最后一次的触碰,我又何必心急?
“抱歉。”从战斗中率先脱离出来的祥子,在喘息了一阵后,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祥子不需要道歉的。”初华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并非为刚才的行为。对吻了初华这件事,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真正令我愧疚的是接下来的请求,”祥子收敛了神色,“三角小姐,希望你能忘记我。”
“为什么?”
刚刚破壳而出的雏鸟,稚嫩得能看见心脏,忽然间被无情地丢进了冰窟。初华颤抖着问道:
“为什么,要求我做一件无论如何做不到的事呢?我不是不能接受,只是,只是……”
不能背负起责任的话,为什么还要接近我?她饱含泪水的眼睛无声质问着。
注视着那双宝石的祥子几乎再一次动摇了。不,不能靠近,可也不想远离。不能对现在的心情说谎,可是,更不能让过去的誓言变成泡影。
“难道在你心里,就连指甲盖那么大的位置都不给我吗?”
不,不是这样的。
“她,真的就有那么好?”
干涩的喉头滑动了一下,却没能说出任何话语。明明想要坦白,想要让初华理解自己,但她意识到任何举动不过是对对方造成更大的伤害。后悔。迟钝。不能原谅。
“我曾允诺与她今世永不分离,无论如何也不破坏誓言。”祥子深鞠一躬,递上请柬,“欢迎参加我和睦的婚礼。”
初华的脸色惨白,似乎下一秒就要喘不过气。
憎恨我吧。厌恶我吧。用尽全身力气诅咒我吧。我已经不可能给予多余的爱,也不可能接受任何回应了。
所以,请全心全意地恨着我吧。直到最后也不要释怀。
她轻轻放下请柬,倒退着走了出去。带上房门,随后,落荒而逃。
扶着路边花坛蹲了下来,却还是觉得天旋地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要拿虚假的语言伤害彼此?恶心。想吐。不配为人。
即使这种时候她的另一半大脑还在考虑公众形象,迫使她睁开眼睛观察有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真是虚伪到家了,从来就没有真过的东西,果然也没法赢得金子般的结局。
24
作为一名入行近二十年的化妆师,里美接待的客人能铺满一个足球场,那么多麻烦的人她都见过,可还从未像今天这么束手无策。
那个清淡的女孩就坐在那任她摆布,无论她演示哪种方案都得不到回复,只是轻轻地“嗯”一声。保持多年的好评记录难道要被打破了吗?她不甘心地挂上职业微笑,拼命为客人堆砌各种话术,希望能打动对方的心。
祥子隔墙听了一阵,不禁发出一声叹息。以往演出前总是她在一旁检视,服化道都由她说了算。莫非离了自己就会变成没有指令的木偶吗?她本想解救这位可怜的化妆师,刚要叩门,却又停住了手。
已经不是从前了。以前的她很喜欢盯着睦看,甚至主动为她上妆卸妆,可现在她却做不到了。并不是睦变丑了,是她自己无法专心欣赏这份美;注视的时候,往往第二个念头便是“素世也看了”,继而愤恨不已。
从前有位画痴收藏了一副古画,每日赏玩,忽然一客将它的好处讲得头头是道,并指出末尾收藏印章为自己某年某日所盖,画痴大惭之下,竟将它付之一炬。祥子的心情便是如此,不能容忍世上有比自己更了解睦的人,甚至到了迁怒的地步。越是明白怄气的本质,越对自己失望。“一定会让你幸福”不过是狂妄的呓语,她既无法拯救他人也不能拯救自己。
逃吧,逃吧!她来到后院泳池边,脱掉鞋子洑了进去。绿莹莹的水泛着生硬的光,好似玻璃珠伪造的钻石。她闭上眼不去看马赛克池壁,想象自己回到秋叶湖底。没有任何人出手相助,就那么沉了下去。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究竟会想起谁?
水藻漂浮在四周,繁茂得像一亿年的裸子植物。翼龙被燃烧的陨石击落,她茫然行于焦土之中。财富不存在,声誉不存在,社会不存在,我也将不复存在。过去重要吗?未来重要吗?仿佛一切都可以接受。
怎么样都好。
她吐出肺里的气泡。
只是会孤单。
抱住膝盖沉了下去。
永恒的睡眠。
和胎儿一样的姿势。
如果就这样重生,结局会不会……

6

“祥。”
隐隐约约,她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不可能的,人不该保有前世的记忆。
“祥。”
除非,自己没有死。
她睁开眼,很费劲地找到了池底,随后,跃出水面。
和空气一起回归的,是呼唤着她的睦。
她眼神迷离地望着睦。不知道里美用了什么魔法,让睦看起来如此熟悉。
软弱,但又藏着一点点倔强。
她一把挽住了落入水中的睦。连鞋子也没脱,衣服也没换,刚画的妆被抹得乱七八糟。
丝毫不在意形象,只是依偎在自己胸口。
“祥不在了,很害怕。”
从来没想过当救世主,只是向自己求助的小动物。
这样的睦,不正是自己所钟爱的吗?这样的瞬间,不正是自己渴求的吗?
她抬手摸上睦的脸:
“别怕。我这就回来了。”
25
每当面对盛大场合,祥子总是不由自主产生一种抽离感,仿佛从容待客的只是副躯壳,而她的灵魂正从高空俯视着一切。
婚礼。本应是幸福的代名词。她曾无数次畅想过睦穿婚纱的模样,练习着如何一脸矜持地向全世界夸耀自己的另一半。可到了今天她却提不起兴致,无数琐碎事项在脑子里挤来挤去,恨不能有个一键跳过把这乱糟糟的几天快进掉。
当成大型演出就好,她劝慰自己。为了满足大众对模范情侣的幻想,也为了给自己这些年一个交代,必须把这场戏结结实实给演下来。无论背离初心有多远,无论实情是怎样残破不堪。她像往常一样,登台前递给睦一杯水:“今天是我们重要的日子,打起精神来。”睦也默默点头接受了。一切都平稳地运行着,今天也什么都不会发生。
司仪的声音是如此铿锵热情,仿佛他才是得遂所愿的人一样。祥子在心里吐槽,眼睛却谨慎地观察着宾客席。似乎并没有一位鸭舌帽带墨镜的来宾,也就是说,初华今天没有出席。这样也好,她暗自松了口气。对那天的擅自行动她已经后悔了,不该触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更不该在熨得温热的心上狠狠扎一刀。她固然有许多理由可以申诉,但这不能改变一切动机都是出于自私。
“你会遭报应的。”她在心里在自己下了裁决书。
忽然,她看到大型盆景后站着一个人。从身形上判断,毫无疑问是女性,这一发现令她的呼吸停滞了几秒。那个人似乎也正观察着她,见她的视线转向这边,甚至示威似的摘下了帽子,露出一头亚麻色长发来。
祥子听见气流从喉咙里冲出造成的咯声。这是莫大的挑衅!一切祸患的罪魁就站在那里,嘲笑她被困在台上动弹不得。这个人没有受到邀请,她是怎么混进来的!一瞬间她真想冲下去给素世两个嘴巴,然后拎着主事的领口告诉他他被开除了。但她的脚像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她的灵魂仿佛又在头顶窃笑:真正的懦夫,永远只敢伤害亲近的人。
她麻木地致谢,麻木地宣誓,麻木地走上红毯。自己的人生已经毁了,毁在她曾经最期待的那天。宿敌贴脸竟然一言不发,这样窝囊的人一辈子不会做成事。她要颜面,她怕睦的事抖出去,她不能接受自己维护了这么多年的感情被撕得干干净净。素世的目光炙烤着她,她很清楚自己刀枪不入的外表在对方眼里和裸奔无异。
她牵着睦的手,昂首挺胸。两个伴娘在后面托裙角,两个花童在前面撒花。
我完了。祥子沉浸在自己的绝望里,没有注意到睦越来越抖的手。她们的每一步都在向着命运之门靠近,幸福的终点是面带笑容的长崎素世。终于,睦扑通一下跪在红毯上,浑身颤抖不已。素世则踩着高跟,一步步向她们走来。睦膝行而前,挣扎着拜倒在她的脚尖。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骚乱不知持续了多久,等到世界略微平静下来,丰川祥子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有血迹,而且很疼。自己应当是用拳头攻击了素世,好像还打落了一两颗牙齿。有人叫了警察,她们都被各自带到休息室冷静了。护士替她包扎了手上的伤,几个医生在外面讨论着什么,似乎情绪有些激动。
一个人悄悄走过来对她道:“若叶小姐的伤情比较复杂,鉴定报告一会就出来了。”她愈发困惑:什么伤情?受伤的不是素世吗?
她将报告单翻过来倒过去,上面的字似乎都变成了不认识的图案。
乳腺导管损伤;大腿内侧瘢痕长度超10CM;处女膜陈旧性破裂;两侧阴唇缺失;尿道挫裂伤;外阴创口超4CM……综合鉴定为轻伤二级……
她将那张纸揉成一团塞进嘴里。一定是做梦。是做梦的话一切就对了,什么都没有发生,醒来她还是高中生,没有破产也没搞什么乐队,哈欠连天地抱怨早起,一边刷牙一边想象成年后不受管束的生活。
油墨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她发狠地嚼着,仿佛那就是转生苹果。
26
也许是霓虹灯能驱寒的缘故,东京的冬天总是比周边更暖一些。站在张灯结彩的冷杉下,长崎素世无声地叹了口气。
“今年也没有下雪。”
她挥手拦下一辆出租。摇上车窗,灯红酒绿的城市立刻被隔绝在外。“带我回宝格丽。”她随口吩咐道。司机闷闷地应了一声,似乎是为了掩盖自己不善言辞,他打开了车载广播。
“……日元汇率再度逼近150大关,大藏省财务官表示,日本负利率时代已经结束,外汇储备依旧充足。为确保汇率稳定,不排除动用更多财政工具的可能……”
一天到晚的,就没一个好消息,素世不满地靠在座位上。长崎电气受到负面舆情影响,股价已经折去三分之一,股东们正在讨论利用海外资金回购的事。现在汇率又跌成这个鬼样子,真是没兴一齐来!她决心不再去想这些晦气事,掏出化妆镜观察起新装的烤瓷牙来。老实说,祥子的愤怒超出了她的预计,她也为自己的轻浮付出了两颗门牙的代价。所幸睦依旧什么都没透露,警方证据不足,只能让她先保释就医了。至于丰川祥子,大概已经身败名裂了吧?在一天之内,就被迫曝光了所有不忍直视的一面,今后的人们再谈论起她时,都只会带着猎奇的目光。想到这她畅快极了,真想亲自问问被拉下神坛的感觉如何啊?像这样落魄的小狗,应该很容易就能收服吧?
想象着自己的细高跟踩在祥子高傲的脸上,素世忍不住笑出了声。司机瞟了后排这个花枝乱颤的女人一眼,冷淡地提醒道:“乘客请系好安全带。”
“真无趣。”素世抗议道,却还是摸索着关上了卡扣。听到一声脆响,司机嘴角似乎现出一丝久违的笑意。
“坐稳,我要加速了。”
这辆出租蛮横地变道加塞,不一会就穿越了拥堵的车流。高楼大厦渐渐被抛在身后,素世似乎觉察出不对劲来。“去酒店的路,不是这么走的吧?想绕弯子可以加钱,我的时间你可耽误不起!”
出乎意料地,司机并没被吓住,一边往偏僻的地方开去,一边悠然地说:“长崎素世,莫非你还没有看清现在的形势?你以为还能回到那个世界,继续做你的总裁?”
冷汗沾湿了后背,她这才发现这辆出租的不寻常。崭新的外壳,整洁的内饰,停在路边不拉客,自己一问却立刻同意了。裹得严严实实的司机,即便是冬天穿得也太多了些。
“你究竟是谁?你的老板要你干什么?”
“呵呵,”司机干脆地甩给她一打明信片,“自己犯下的罪孽,这么快就忘干净了么?”
素世心中一动,捡起一张翻阅,只见上面写着“胴切”,还有几行细碎的说明。再捡起一张来,写的是“芥子气”。又换了一张,是“磨盘碾”。虽然不能理解这些词的含义,但她心里升起一种不祥预感。
“这些是……”
“出发之前,我洗劫了家里的二战博物馆,从里面挑了一些……嗯,有意思的东西。那上面印的是俘虏的各种死法,你把它理解成犯罪声明就行了。”
素世终于完全理解了事实。眼前的这个人想要杀死她,以最残酷的方式。她拼命拍打着车门,希望能有过路人发现自己。
“没用的,安全带和车门都焊死了。也别想着用手机求救,这辆车上没有信号。广播是提前录好的,没能注意到过期新闻是你身为社长的失职。”
素世陷入了绝望。每种可能性都被考虑过了,这种滴水不漏的作风,在她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能办到。
“想不到是你亲自出马。”
“我还不想把无关人士卷进来,不过,也许是还没到那一步。”祥子打了个响指,“在到站之前,你,想好自己的死法了吗?”
27
变故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当祥子给素世戴上手铐,拖着她往地下室走去时,腰上忽然挨了一记重击。她意识到大事不妙,但素世已经甩脱了她的手,举起金属手铐往她脑后砸去。
“呃!”祥子闷哼一声,捂住了受伤的头部。素世几乎是用整个身体把她撞倒在地,祥子奋力挣扎着,两个人在积满灰尘的车库里乱滚一气。终于,身高和体重都更占优势的素世跨坐在她身上,亮闪闪的手腕锁住了她的脖子。
没想到自己布的局居然还能被反杀,祥子憋得满脸通红,两条腿胡乱地在地上蹬着。素世的力气异乎寻常地大,她感到全身血液都被挤到了头部,大脑里的血管一跳一跳。再这样下去连眼珠都会爆出来的,她悄悄握住了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盯着身下完全被自己制服了的猎物,素世喘着粗气,眼神却越发明亮。动弹不得的小祥也很可爱呢,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有这么听话该多好?虽然如此,她却一点也不打算放松。被祥子抓住然后处刑的结局固然很好,可素世还是习惯以自己为主导。真是细嫩光滑的脖颈啊,她能感到脉搏在自己手心的跳动。祥子红扑扑的脸蛋像醉酒般格外诱人,如果自己有四只手的话,真想用刀在这张脸上划开一个十字,再伸舌去舔那最新鲜最无可救药的血。布满血丝的眼球也很诱人,好想用叉子叉出来吃掉。啊,吸管从小祥的鼻孔插进去的话,是不是能直接吸到脑髓呢?……
素世的狂想曲被刺破了。针蜇的疼痛从小臂的某处蔓延开来,甚至隐隐有麻痹的感觉。她吃惊地缩回了手,祥子咳嗽着说道:“这是蓖麻素,几毫克就可以致人于死地。毒针一直藏在我的戒指里,因为是一次性装置,我本来不打算用的……”
她边说边观察素世的神色,希望能吓唬到她。事实上那只是普通麻药,连蒙翻一个人的剂量都不够,毕竟真正高端的毒药她也没有渠道。不过素世显然缺乏药剂知识,当她现出思考的神情时,祥子猛地掀开了她。祥子往地上跺了一脚,靴子尖端竟然冒出一块尖锐的铁片来,她飞起右脚狠狠地把铁片嵌进了素世的小腿肚里。这一击直接瓦解了长崎素世的战斗力,使她倒在地上再也不能起来。祥子还嫌不够,她抓起素世栗色的长发,拖着她往车库的立柱走去。柱子上附着极粗的铁皮管道,她按着素世的头往铁管上砸去。一下,两下。管道像要挣脱螺丝的束缚般振动着,凸起部分留下了暗红的血迹。祥子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把已经昏死过去的素世踢到一边。手掌酸软到撑不住身体,她歇了足足四五分钟才站起身来。
28
“醒过来了?”带上棉帽的祥子靠在座椅上,摆出尽可能悠然的姿态招呼着素世。
素世稍微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被绑的很紧。她环顾四周,略带不满地说道:“就这些?”
“什么?”祥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刑具就这些吗?我还以为会有更大件的。”
“嘁,死到临头还在嘴硬。”祥子抻了抻手上用来增加气势的鞭子,“你对睦做了那么残酷的事,难道就没有想到今天吗?”
“哈哈哈!”素世忽然大笑起来,“你的品味还真是有够差劲的,难怪得不到睦的心。这么多年,你对她的心思竟然一点都不懂呢。”
“胡说,”祥子断喝道,“我跟她在一起已经十三年了!论过往的经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
“就是你这份自负,才会看不到那孩子的需求啊。就算再过三十年又怎样?眼盲的人一辈子也不会看清事实的。”
“这不可能!”意识到自己情绪过于激动,祥子又换了口气道:“我们俩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说。”
“呵呵,是吗?她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夜晚,可是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哦。”
祥子几乎要七窍生烟,头顶伤口一跳一跳地疼,似乎马上就要裂开了。本来是想留到婚后……中间那么多机会都忍住了……没想到被你给夺走了!她愤而起身,挥起鞭子朝素世身上抽去。
一声脆响,素世的身体抖了一下,脸上却泛起病态的嫣红。“呃!”又是一下,被抽到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痛。“再来!”祥子的皮鞭如冰雹般砸落在她脸上、身上、腿上,素世尽情地扭动着,像一条发情的蛇。
“咳咳……当时,我也是这样抽小睦的,现在想想,真怀念啊……”
“你这变态,人渣,畜生,你对睦还做了什么!”
“我?我们啊,在一起做的事可多了,有你想的到的,也有你听都没听过的。小睦真是绝佳的发泄对象啊,真的无论多么疼痛都不会躲一下呢!看着她委屈巴巴把眼泪吞进肚子里的可怜样,真想把皮都剥下来油炸之后放进嘴里好好品尝呢!”
“你……你……”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祥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素世却越说越起劲了:“你大概还没尝过小睦淫液的滋味吧?和处女血混在一起,真的又腥又黏,我只尝了一点,剩下的全让睦自己吃下去了。她真的很像块木头耶,床上什么姿势都不会做,就这样还拼命想着取悦我,为了我她连自己的眼珠都可以奉上哦?这么一只小病猫,占有欲却格外地强,听说我在其他女人身上施行过割礼,还露出一副伤心欲绝的眼神来,我好说歹说才哄好的。这样的睦,你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见到吧?”
听到这些可怕的话,祥子已经跌坐在地上。不,不是真的,她说的一切都是造谣,睦绝不可能在素世面前卑躬献媚成那个样子!但是,心里却并不能肯定自己的反驳,尤其是那张铁盒里的相片,始终提醒自己睦的异心。既不能承认,也不能否认,她抱住脑袋痛苦地蹲了下去。
“想不想听更多呢?比如,睦高潮的叫声,睦穴口的形状,还有她满口爱液含混不清的吐息,这些美景你都无法再见到了哦。不过嘛,即便我不出手,你也不见得能让她高潮呢,像你这种古板无趣的女人。小睦要排尿时,我可是用嘴接着,一口一口地全都咽下去了呢。嘛,再怎么说你也不会懂的吧。”
“别再说了!别再说下去了!”祥子崩溃地大叫。
“所以说小祥就是不行嘛。总是把对方想成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自己像个修士一样谨小慎微,完全无视了她心底的欲望。人本来就是粗俗的生物,脱掉了衣服大家的丑态便暴露无遗。可有些人竟然以为衣服是长在身上的,总以为自己遇到的那位会不同流俗。拜托,在扮演正人君子前,能不能多想想自己是怎样出生的?”
祥子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并非不懂素世所说,可听见这些刺耳的话语,还是感到了脸皮被剥下般的疼痛。
“这还只是最基本的道理呢。世界上还有另一种人,他们活着就是为了享受痛苦——不,这么说太浅薄了。他们通过折磨自己来取悦他人,沉浸在圣教徒般的自我感动中。‘只有我能给予你这么多’,他们必须将自己的整个身心交由对方凌辱,然后才能感受到生存的价值。‘不付出就没有意义,没有意义就活不下去’,多么善良又扭曲的想法啊。睦是这种人,我也是这种人,所以我们能够相互理解,而你永远不能。”
她轻轻踩着瘫在地上的祥子:“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带你领略这种风光哦?一辈子都没有真正活过一回,就这么结束也太遗憾了。我会用我的生命,手把手地教给你什么是爱。”
祥子抱住她的小腿,颤抖着默不作声。素世轻轻地笑了:“先帮我解开吧。不放心的话,挑断我的手脚筋也可以,反正早就决定把整个身子都献给你了。”
魅惑的话语仿佛有种魔力,祥子觉得自己不能不照做。对着素世的脚腕举起了刀,看她驯服地闭上了眼睛。这是何等的温柔善解人意!她在尽力减小给我的压力,祥子想。用自己的心尖去熨刀锋的每一道纹路,这样的丰采实在不能不令人为之倾倒。
“你做的很好。”素世悦耳的声音传来,“接下来,帮我把衣服脱掉。”
“全脱吗?”祥子征询地看着她。
“嗯。我不希望在小祥面前有丝毫保留。”
片刻之后,素世双手掩胸,羞赧又得意地向她展示自己的身材。“还可以吧?我每天都有健身。平时一块糖也不敢多放,为的就是被切开时,截面也能肌理分明。”
“啊……”祥子震撼地欣赏着眼前的美景。
“摸一摸也没关系哟。”素世拉起她的手,在自己腰侧滑过。冰凉的触感提醒她室内的温度很低,她忍不住关切道:“素世不冷吗?”
“这种时候就不苛求那么多了。”素世掩面笑道,“只要血流出来,很快就会觉得暖和的。”
“嗯……”祥子贪恋地看了素世的大腿一眼。
“不做吗?我对我的技巧还是很有自信的。虽然不能给你第一次了,不过,如果只是想让我的那里流血,方法也很简单。”
“不用了。”祥子下意识地说。她已经做好保持清白之身死去的准备,即便眼前的身体确实诱人。
“可惜了。”素世有些寂寞地说。“那就步入正题吧,首先,把我的手指砍下来。好处是出血量不会太大,彼此都能有充足的时间适应。至于顺序就由你喜欢了,右手这两根是罪魁祸首,不如就从它们开始吧?”
祥子抬起铡刀,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理论上来说她在为睦复仇,可现在她似乎成了素世的工具。虽然结果都是一样,但这微妙的落差感令人难以克服。
看出她的犹豫,素世柔声鼓励道:“不怕,第一次下刀总有个适应过程。即使切歪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铡刀落下,奇怪的,并没有鲜血飞溅。祥子看见断面是粉色的,不断渗出血珠,然后才是血流如注。
素世脸色惨白,却并没有发出惨叫。
“我爱你,祥。”她喃喃地念着,仿佛那是止痛的咒语。“世界第一地爱着你。”

7

祥子死死地咬着牙,不让情绪崩溃。她遵从素世的指挥,先把胳膊扎住,然后再锯断手臂。
做完这些,素世的气息已经很不均匀了。她叹息道:“可惜这里没有血袋,我撑不了多久。祥,你为什么不肯老老实实被我逮住呢?我在家里给你准备了好多器材,绝对能让你获得最完美的体验。”
“抱歉……”祥子低下头。
“先不说这个,我们得抓紧时间。大块的骨头必须切断,胫骨和腰椎可以等我死后分割,你先把我的两条腿锯下来。”
祥子抱着条光洁的大腿,鲜血染红了她的发梢。
“然后呢?”
“剖开肚子。你可以近距离感受一下内脏的温度,凉了就不美味了。”素世嘶哑地说。
祥子用手捞起一把肠子。“这个圆圆的是子宫吗?”
“那是膀胱,子宫还在后面。剪开胸腔,快!我随时会休克。”素世催促道。
祥子把手放在肺上,感受着素世急促的呼吸。她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祥子慢慢地把脸贴近她的心脏,希望能听出些什么。
扑通,扑通。赤红的器官还在奋力工作着,将所剩无几的血液泵进渐渐失温的身体。祥子握住了那颗心,逐渐用力收紧。素世在她手中跳动着,仿佛无声的抗议。
祥子盯着那张苍白的脸看了一会。“我明白了。”她轻声说,随后俯下身,用牙齿咬住了心脏尖端。
咬破了一点点,鲜血灌进了喉咙。说实话,这种猛烈的味道并不好受,但祥子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喝起血来。她吃掉了素世,从各种意义上把她的灵魂摄入了体内。这里面或许蕴含着某种古老的宗教情结,不过她无暇去想,只是连汤带水地啃完了整颗心脏,如同真正的肉食动物一般。
29
初雪飘飘扬扬地洒落下来。祥子踩在新鲜的、未经人踏足的街道上,怀着一种极为复杂的心情瞻仰眼前的高楼。
这便是素世的居所了,她将潜入这里收拾残局。至少,要把睦身上的部分拿回来。话虽如此,她知道此行的目标并不如此轻松——这里很可能就是她的最后一站了。
她按了按口袋里的勃朗宁手枪,硬邦邦的。并不打算接受审判,即使未必能到死刑。她只是对这残酷的世间绝望了而已。与其被千夫所指,不如自己审判这个世界。
她用素世的卡刷开了门禁。幸运地,途中一个人也没有碰到。惴惴不安地随着电梯上行,她忽然有些寂寞起来:不会有人记得她最后的时刻。你至少还有我看着呢,她抚摸着钱包里微笑着的素世。
钥匙轻轻拧开了门,她惊讶地发现屋里几乎所有的灯都是亮着的。即使是晚上离开的,也没必要如此浪费电力吧?或许,她只是害怕阴影。想象着那个人抱着膝盖独自蜷缩在沙发上,祥子露出一丝笑意。她似乎没那么恨素世了。
“书房桌上,从下往上数第二个抽屉……”她上了楼,依着记忆翻寻着。唯一一间什么字画都没有挂的屋子,书架了摆满了音乐和人体相关的书籍。她依次拉开抽屉,果然找到了那个透明的小罐子。两片软嫩的肉静静沉在瓶底,甚至还有牙印的痕迹。她把瓶中液体倒在半枯的盆栽上,取出了那些碎肉,托在掌心。当然,它们并没有活过来跳跃爬行,依旧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
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如果有,那大概也是福尔马林的味道。祥子翻来覆去地捻着一块肉,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已经不可能物归原主了,可是,也不想让别的人得到它。她用指甲掐着,试着一点一点把她们撕成碎片。
破絮状的人体组织显得越发可怜了。祥子取出打火机,用胸针串起仔细地炙烤着。变焦,变硬,变成一碾就碎的黑灰,轻轻地吹到窗台上去。
那些凶器该如何处理?算了,待会一起烧掉吧。她环顾四周,想看看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物,忽然发现桌前放在本书,书签还夹在里面。
是三岛由纪夫的《春雪》,以清新隽永的爱情故事闻名。想不到素世还喜欢看这种,她轻轻翻开,忽然看见红笔圈出一句。
“所谓女人,不过全都是爱说谎的、有着淫荡肉体的小动物罢了。此外便是妆容,便是衣服。”
愕然。即便在这样唯美优雅的书里也要挑出这么刁钻的一句来,简直是把无骨海鱼唯一的脊椎拔出来一样不可理喻。素世眼中的世界,终究还是和常人不同吧?
不愿惊扰盘桓于此的亡灵,祥子悄悄退出了房间。她去厨房搬了桶食用油,倒在客厅的沙发和窗帘上,随后点燃了窗帘。起初,火苗稳定地成长着,在某一刻忽然炽盛起来,伴着难闻的化工纤维烧焦的气味。直到确定火势已经无可挽回,祥子头也不回地往消防通道走去。
30
她并没有逃离,相反,来到了人迹罕至的天台。楼顶积起一层薄薄的雪,再过不久它就会被烈焰烤化,和自己的生命一样。祥子巡视一圈,在靠近街道的那侧翻过了护栏。说来好笑,坐在肮脏落满灰尘的地方,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从小所受的教育不允许她做出任何可能被认为“没教养”的举动。而现在,她不仅穿着裙子坐在高处,而且两条腿堂而皇之地悬在空中。
太好了,不,简直他妈的太棒了。她不仅想说脏话,还想朝路人头上吐口水。怎么以前就没发现这么好玩的事,非得安安静静地受人摆布不可?她从包里取出了那支保养得很好的勃朗宁手枪,在手里掂了掂重量。最经典的M1911款式,11.43毫米口径,一次七发子弹。磨花了的握柄和依旧棱角分明的线条,无不显示这是一把货真价实的杀器。不过,赋闲了几十年的宝刀,如今真的还能担起杀人的重任吗?
她不禁想起这把枪的主人,一个阴郁的瘦小的老头来。他总是坐在宽大的橡木桌前,很费劲地用放大镜读许多年前的报纸,任谁来了也不理。听父亲说,他原是自卫队的士官,他父亲则参加过二战,刚活到本世纪的开头就死了,留下的一些遗产被他收集起来展出。年幼的祥子时常抱着一个疑问:博物馆理应是了解知识的地方,可当她去询问展品的由来,那个老头只是瞪着眼不说话,要不然就是起身到窗边大口大口地抽烟。这个脾气古怪的家伙一年前中风去世,由于没有子女,钥匙交给了他的侄子,也就是祥子的父亲保管。
她记起有一次去看望他,平时不苟言笑的老头竟然喝得满脸通红,他大声问祥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为了躲他身上的酒气,她退后一步摇摇头。对方继续嚷道,三岛死了!他是为天皇陛下而死,可恨我晚生了几年,没能在那时就追随他的步伐……说着竟捶起桌子大哭起来。祥子虽然不懂,也觉得他这副模样有些骇人,道个歉便准备告辞。这时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叹道:“你不是常问那些藏品是干什么的吗?我告诉你:用来杀人!要杀得多,杀得快,杀得好,杀得干干净净;杀不了别人就杀自己,手里提着刀,不由自主地就想见血,所有大英雄都是杀人魔王!……”
老人的话语仿佛还在枪管中发烫。她将子弹上膛,退膛,又重新填好弹夹。从一百多米的高楼望去,车辆也不过是移动的火柴盒。她将枪口对准了地面。
附近的居民已然发现了火灾,许多人聚在周围观看。消防车还没有到,有热心群众在楼下拉起了床垫床单。目木先生的视力格外好,他注意到楼顶正坐着一位身着长裙的少女。少女也注意到了她,她从怀里取出了一件什么东西,然后——
毫无征兆地,身边的车窗破碎了。他呆呆地盯着蛛网状的裂痕和中间的圆形空洞,好半天都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枪,有枪啊!”人们并不明白他在叫喊什么,只是看到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拼了命地往面包车车底钻。好事者如潮水般涌来,直到其中一个在地上捡起一枚黄澄澄的弹头。
望着街道上野兽般奔逃的人们,祥子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意。“把公文包举在头顶作为屏障,未免也太可怜了。”她将手臂摆成一道直线,尽可能瞄准了自己的猎物。强大的后坐力震得她虎口疼痛,她却一刻不停地射击着。
“为什么,总是打不中呢?”祥子喃喃道。她将目光投向远处,看见了姗姗来迟的红色消防车。她眼睛一亮。“如果是固定靶,自然会好打许多。还是说,即使死亡的威胁也不能让他们退后呢?”
当全副武装的消防员抬起高压水枪开始工作,祥子的准星已经锁定在他身上。嘭!没有任何人倒下。只是身后的水箱却破了小小的一个孔,路面渐渐地晕开一团。
还真是让你蒙羞啊,祥子自嘲地笑了笑。没有经受过任何专业训练,果然战绩一塌糊涂。如果能重来,她一定会扛一挺加特林重机枪;不过太容易被拦下,也许开氢能源车冲锋会靠谱些?
果然我还是喜欢轰轰烈烈的结局。祥子仰起头望向蓝天,年幼时她也梦想过成为飞行员,在祖国的领海上毫无顾忌地飞翔。但现在她只想掉头回东京湾,在被f22击落前一头扎进人声鼎沸的银座大楼。
毁灭和创造具有同等的魅力,她终于理解了素世为何癫狂。根植在人类血脉中的毒素,对暴力毫不掩饰的崇拜,掩盖在文明外衣下的野性和百万年前毫无不同。即使用宗教来恐吓,用律法来惩戒,也丝毫不能改变嗜血的本质。人就是这么一种,看到同类被残酷对待会产生快感的无理生物,从始至终都是这样。
因此,必须消灭。肉体被抹除的同时,心灵上的恶也随之消散。为了让全人类得到救赎,就必须对全体降下神罚,圣经里难道不是这样说的吗?上帝杀的人远比撒旦多得多,正因如此他才被称为上帝。从来没有一位宽恕仁慈的神得到崇拜,每一代人的心里都藏着一个受虐狂。
换上新的弹匣,祥子一边漫无目的地扫射,一边思考高深的哲理。爱与被爱是人的基本需求,同样地,杀与被杀也是人的本能需要。憎与爱是天平的两端,一端意味着给予,而另一端则是剥夺。如果有些人的需要就是被剥夺,那么杀戮也就成为一种给予,刽子手也就成了天使。善恶本无定性,因缘际会时举起屠刀便可以杀证道!她忍不住狂笑起来,所谓明心见性也不过如此吧?生命的最后还能体验到这般喜悦,作为回报,难道不该狠狠地拥抱这个世界吗?
最后一枚弹夹,她仔细地、缓慢地挑选着猎物。她已完全确信这不是残忍,而是出于善意;是“解脱”,是“结缘”。结下了如此之深的缘分,千百劫后再相遇,一定也能相亲相爱,骨肉为泥。
硝烟散去,有的人蹲在电线杆下瑟瑟发抖,有的人倒在路边痛苦呻吟。她没有机会再去扩大战果了,因为枪里只剩下最后一颗子弹。她将手枪平放在膝盖上,任热浪舔舐自己的脸颊。
最后的最后,劫火烧尽欲界天,乃至三千大千世界无有孑遗。一点虚空之中,又究竟是怎样的境界?她忽然思念起睦来。如果能再看她一眼,如果能让她看到自己最耀眼的一面,或许就再无遗憾了吧?不,遗憾始终存在。事实上,她正是为了躲避那样的结局,才将自己逼入现在的境地。
她渴望亲手破坏睦。这种欲望在处刑完素世后翻涌不息。起初,她感到自责,但很快就变成浸心蚀骨的痒。尝过人肉的老虎无论如何不能再养下去,祥子明白,自己已经食髓知味了。为了不让自己再次清醒时满手都是睦的脑浆,她只能逃离最后的庇护所。
能做的事都做完了,她举起枪口,慢慢对准了太阳穴。不知为何,她心里竟然泛起留恋的感觉。尽管被深刻地伤害着,却还不想离开吗?或者相反,因为害怕另一个世界不能领略如此残酷的风光,所以犹豫不决?她在心底鄙视着自己。就是因为懦弱,才会在循规蹈矩中滑入泥潭。再看一眼就离开,这是丰川祥子给自己下的最后一道命令。
污浊的、昂贵的、钢筋水泥的森林,此刻看来竟也格外可爱。滚滚烟雾中,祥子望见了场上直立的唯一的人。从服装和气势上看,他或许是消防员的队长,正拿着对讲机汇报情况。他的队员都躲起来了,只有他还拧着眉毛一丝不苟地坚守阵地。忽然,他抬头望向这边,祥子觉得自己看见了世界上最深邃的眼睛。
她毫不犹豫地拔枪,瞄准,射击。摧毁有价值的事物,是对其存在意义的最大赞许。她看见那个人捂着肚子倒了下去,血慢慢从手掌间流了出来。很好,她对自己说。这是一个真正的无辜者,唯有如此,她才能在地狱里过得心安理得。
现在她失去了以最快速度终结痛苦的机会。俯身望去,本能的眩晕感阻止她从这里跳下。会失禁,会全身变形,死得很难看。她清楚地知道一切后果,但自己已经没有了选择。
素世。她轻轻念叨着宿敌的名字。很漂亮的肉体,但更出众的是她的勇气。即使是被肢解的情况下也能保持镇定,自己虽然缺乏她那样的演出条件,但也绝不想被小瞧了。她将手枪奋力向前掷出,随后,在它尚未落地之时,咬牙跃出了天台。
当最初恶心到睁不开眼的失重感过去之后,祥子惊讶地发现自己在飞。八级大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她张开双臂,以最热烈的姿态回归了这个世界。
五秒钟之后,一整个地球的重量压扁了她。气体和液体都争着逃离这座躯体的束缚,再过42天骨头也会破皮而出。有情与无情之间,所隔的只是这么薄薄一层纱。
尾声
池袋纵火枪击事件和东京杀人分尸案几乎同时冲上了热搜,各路媒体争相报道八卦。丰川祥子终于成为了家喻户晓的大人物,比她生前还要出名得多。由于案情猎奇手法极端,评论区到处可见“有无小睦身体零件”“求素世高清无码大图”,再加上凶手美少女姛的身份,逐渐演化成了“好想被素世剪切”“祥子大人再射我一次”的奇怪风气。多年后出现了模仿犯罪者,再度养肥了无数自媒体,人们对受害者容貌评头论足,对作案手法津津乐道,仿佛一个个都是犯罪天才。此时有人挖出当年认为应当封锁细节减少宣传以防模仿的言论,评论又是一片叫好,纷纷称赞此人有先见之明。网友总是一种善于伪装的嗜血生物,有时候一本正经,内心却深深渴望着窥探世界最阴暗的角落。
暴露在阳光下的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与两位当事人紧密相关的若叶睦,处在舆论风暴的最核心;即使是不带恶意的例行公事般的采访,也足以将她压垮。很快她就搬家销号,彻底淡出了公众视野,就连昔日朋友也不知她的去向。
又是好几年过去,三角初华应月之森邀请出席校庆。典礼结束后,初华还想在校园里走走,忽然在花圃看见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走近一看,初华吃了一惊。她不能确定眼前的人是不是若叶睦;她的头发花白了,衣服也乱糟糟的,整个人透出衰老的气息。对方转过身,笑嘻嘻地露出一口黄牙来。
“找到你了,mortis,我找到你了!”
然而她却不是对着初华说话,而是笑眯眯地对空气做倾听状。这个人已经疯了!初华惊出一身冷汗,她拔脚欲走,忽然有觉得有些可怜。自己曾经视为情敌的人,拼尽全力也拿不到竞争资格的存在,如今竟然落得这般下场。她隐在花架后悄悄观察着。
“mortis,你当时是怎么想的?我想啊想,可始终也想不明白。”初华并不了解割礼的历史,因此只能静静地听着。
“我总是回到那个夜晚。看见你走在我前头,我喊着你,你却始终不肯回头。”
“今天你终于停下了,是愿意和我做朋友了吗?”
“你比我小10岁……原来是这样啊,mortis,原来你只有14岁!”
睦的笑声银铃般穿过整片花田。
“约好了,我们要一辈子做好朋友!”

8

后记
感谢叶落举办本次踩头杯,感谢草上飞提供最初的灵感,更要感谢孕吧开放包容的创作环境,让这篇各种意义上都不健全的作品得以存活。实际上吧规并没有明显的指向性,但在不加限制的情况下,就一定会走向怪异猎奇的道路。这也可以看作人类骨子里荒淫残暴的又一论证。
最开始写的时候我把它当作娱乐向,直到主演出场,恐怖的重力开始发酵,导致篇幅延长了三倍之多。正因如此开头部分我将抽空修改,以保持整体氛围和谐统一。
创作就是搭建舞台提供道具,让演员们在命运的漩涡里挣扎的过程。能够在关键时刻表现得出乎作者本人的意料,证明这个角色的塑造初步成功了。从这个角度讲,本篇是我近一年来最满意的作品。
故事的最后,小睦被永远困在那个流血的夜里,不堪重负直到精神失常。虽然早就拟好了这样的结局,真正写出来还是一阵恶寒。水晶球砸碎之后,才能看出其本来的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