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的椎名立希
东山曰:好像是第一篇冰恋
送葬的椎名立希
作者:丰孩子
1
亖人、冰恋、ooc警告
会出现奇怪的世界观和雷点,如果踩了雷,就请尽情殴打作者
迷途者们寻找自我的无病呻吟,还望搏君一笑
2
高松灯死后第七天,椎名特种葬仪社在池袋西口开业。
因为微型黑洞离开了地球,这个世界失去了一个锚定点,曾经普通与理所当然的现实遭到了动摇。小到自动贩卖机会随机吐出企鹅创可贴,大到夜空中仙后星座不再闪烁,但对于多数人来说,前者对日常的改变似乎比后者更大。
而椎名特种葬仪社开业的原因是,在这个被改变的世界里,人类间的同性性行为将会导致双方死亡。
3
9月11日
黑发少女第三次被她面沉如水的好友从天台边缘拉开。
“该死,怎么又动不了…”
尽管意识已经被死的想法充斥,可本能却让身体僵在生死线上。
抱膝长坐于地,椎名立希从未如此厌恶自己,并非那如附骨之蛆般啃噬着她的劣等感,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厌弃,彻彻底底的恨其不争,仿佛在看着一个令人恶心的陌生人。
明明再向前跨出一步,接下来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要在下落中等待2.7秒,等待炙热的柏油路面开出血色的花,等待花瓣飘散融进熙熙攘攘的灰色河流,她知道,这是再轻松不过的事。
那样的话,便能饮下忘川之水,把当日所见从灵魂里抹去了吧。
三日前,椎名立希亲手处理了高松灯的尸体。
“整个东京都恐怕只有你能处理这种事件了。”
或许是未知的死亡形式激发了某种来自潜意识深处的恐惧,无论是富有经验的法医专家还是备受推崇的高僧大德,在踏入同性死亡事件现场时,都会出现强烈的应激反应。据说东大法医科还有数名教授在出一次现场之后就宣布了退休,并接受长期心理治疗。
只有椎名立希,之前甚至从没见过尸体的女高中生,异变发生当天就处于一起同性死亡事件的现场,本应惊慌失措的少女却如同从业多年的送葬老手一般,顺利地收殓了那些尸身,将她们送往彼岸。
“东京都内的同性死亡事件比想象中更严重,亟需你这样能出现场的人。”
“可是……”
立希对拯救世界并无兴趣,因为她的世界已然崩塌。
“你是被需要的,就用这个理由欺骗自己活下去吧,好吗?”
头顶传来硬物的触感,是海铃把罐装炭烧咖啡放了上来,立希将它取下,沉默地注视着罐体上的蓝色企鹅创可贴,她想起有个被她所爱的少女曾注视着这方天地,不断试探着与人类的距离。
并在不经意间描绘了她,定义了她。
“我认识的一个人说过,想要继续前进就要杀死软糯的自己,变成无所畏惧的人偶,不过我觉得那不适合你。”
八幡海铃俯身,对上那双紫色的眸子。
“你既不软糯也不是人偶,你是无可替代的椎名立希。”
望着那倒映出黑发少女的翠绿色眸子,罕见地,立希从那古井无波的碧水中感到了温柔,这个家伙难得地说了这么多话,尽管是些不中听的请求和笨拙的安慰,但自己今日若再要跳下去,就太不解风情了。
“送葬人的工作…海铃你会害怕吗?”
“我无畏恐惧”
“说得是呢。”
于是立希单指戳穿易拉罐,铝制罐体锋利的边缘将手指划破,殷红的血液汩汩流淌,透过洞口将咖啡混着血液一饮而尽,尽管咸腥苦涩,却是生命的滋味。
蓝色企鹅创可贴被立希小心地揭下,有些斜歪地贴在伤口上。
“我也试试去成为人类吧。”
9月15日,椎名特种葬仪社在池袋西口的旧写字楼里开业,海铃通过兼职乐队们的关系把消息传播到整个东京都。
转天,立希就迎来了她的第一单业务。
4
业务序号:001
时间:灯逝纪元年 9月16日 04:11
地点:东京都目黑区中町廉租公寓
……
椎名立希记得这张脸,在那个烦人粉毛的手机屏幕上曾经见过,一张与灯颇为相似的脸。
而此时这张脸被十数具白花花的胴体环绕在中间,死亡也抹不去那抹荡漾的笑意。
被称为“喵梦”的人气美妆博主在之前的同性死亡事件中发表了诸如“好羡慕”、“想要被爱”之类的暴论,结果就被不少觊觎她色气外形的粉丝开了盒子。前日午夜,一群无法在新世界活下去的粉丝们串连起来,以同归于尽的觉悟,敲开了佑天寺小姐的公寓大门。
于是这间40平的公寓,变成了那应遭天火焚毁的索多玛与蛾摩拉。
上课呼呼大睡、放学熬夜编曲的立希当然不知道圣经的典故还有那部著名的邪典电影,不过这并不妨碍她真切地感受到此间地狱景象的恐怖。
尸体从入户玄关开始铺陈,赤裸的、半裸的、年轻的、成熟的、每一个人都在忘我的交合中死去,极度舒展的四肢、未退下的潮红、汗湿的鬓发,从死亡时的姿态上就可以想象她们曾经历怎样的淫靡与旖旎。
但立希没有感到丝毫艳情,如果说一具裸尸可以称得上玉体横陈的话,那么充斥视野不尽相同的尸体只能让她联想到冷联肉库,微妙的恐怖感化作寒意窜上脊背。
“好了,没什么。”拍拍自己的脸,似是打气又似是自我安慰。
玄关两具、浴室三具、客厅六具、厨房一具、卧室五具,立希烦躁不安地揉着太阳穴,给每一具尸体拍照,那是她们在世间最后的香艳写真,将作为冰冷的档案被永久封存,或许还会成为都市传说的一部分。
她们在灵与肉的浪潮中燃烧自己,直到生命的火焰被众水熄灭,唯余残烬雪白、落花遍地,曾见证她们的爱、欲望与死亡。
“真是的,总感觉能翻出来那个粉毛……”
取证是警务厅的要求,如此规模的集体死亡事件必然会需要警力出动,然而特殊的现场性质让普通法医无法进场,不知道海铃怎么搭上的这条线,让椎名特种葬仪社的第一单就能与官方合作,也让立希不得不完成一部分法医的现场任务。
而最开始的法医,则已经被救护车拉去了精神病院。
拍照、测温、封装、画线、收尸,机械性地重复,一具具尸体被收进裹尸袋,推出门外交给警员们。就这样,曾经有血有肉的人化作一个个编号,不知何时东方已白,立希拖着疲惫的脚步来到了风暴中心。
“最后一个,编号001-17,佑天寺若麦……”
“扣尼几喵姆喵姆~”
充满元气的声音在卧室里响起,在这被死亡充斥的空间中炸得人汗毛倒竖,立希强忍不适感,按下一旁电脑的静音键,屏幕里正在播放主播喵梦练习架子鼓的视频,灵巧的双利手左右纷飞,打出的鼓点让曾身为鼓手的立希自叹弗如。
然而此时那双利手僵硬地扭曲着,因为刚刚这双手一左一右地搂着两名女性,激烈运动后的死亡让尸僵提早形成,废了立希好大的劲才掰开手指,将几人分开。
“混蛋,居然顶着这张脸做这样的事。”
仔细观察,这家伙的脸的确就像是成熟一点的灯,如果不是需要秉持职业操守,立希想必会一巴掌扇在那轻浮的脸上。
充满成熟魅力的丰腴身躯被汗水浸透,床单上爱液渍迹未干,粘稠晶莹的汁水还在滴滴答答地顺着被角下流,不禁令人怀疑她是否是死于脱水。白皙的肌肤被染上一层若有若无的粉红,玫瑰色的眼瞳虽然已经无神扩散,但那残余的笑意似乎仍在诉说着无尽的欢愉。
“她不会是在享受着吧……”
床上死于欢爱的赤裸少女与电脑里左右开弓的元气主播,两副笑容诡异地重合起来,眉眼的弧度,嘴唇的角度,眼神的感觉,每一个细节都经过同样的设计,就像是同一张精美的假面。
“这也算是一种敬业吗?
尽职尽责地收集了证物与资料,将最后一个裹尸袋铺展开,佑天寺小姐比看起来要重得多,沉腰提气将她横抱起来,好像抱起一只大白羊,或许是过于劳累的缘故,立希感到一阵恍惚。
和煦的清晨,微风拂动着纱帘,灰发少女安静地躺在她的膝上。
“Taki酱?”
“灯……”
“这次的事情,辛苦你了。”
膝上的少女,微笑纯净无垢,仿佛要蒸发在熹微的晨光里。
紫色眼眸对上琥珀色眼眸,少女的素手小心翼翼地试探,不觉间便攀上了自己的发梢,彼此的气息渐渐炙热,吹拂着鬓角的发丝,眼神也渐渐移向了那丰润的唇,饱满的唇珠在朝阳下泛着暧昧的微光。
“要……接吻吗?”
5
不,这是不存在的记忆。
后脑勺的钝痛将立希拉回现实的地狱,刚才一时脱力让她朝后倒下撞翻了电脑桌,回过神来,晨光依然透过纱帘洒进房间,横卧膝头上的却只是似是而非的死物。
艰难地给佑天寺小姐翻了个面,才得以从一片狼藉中脱身,三角架、美颜灯、麦克风,直播设备散落满地,主播喵梦倒卧其中,赤裸白皙的身体横陈于冰冷黑灰的器械之间,显得诡异而冶艳。
立希盯着那张脸,厌恶感与兴奋感交替混合涌起,编织成难以名状的复杂感情之网,黑发的少女在每一根丝线上狂奔,而所有丝线都通向永恒欢愉与堕落的深渊。
“要…接吻吗?”
那张酷似所爱之人的死者面庞在向她发出邀请,因脱水而干瘪的唇此刻有如黑洞,散发着扭曲一切的引力。
“要接吻吗?”
尸体在说话。
“要接吻吗?要接吻吗?要接吻吗?要接吻吗?要接吻吗?要接吻吗?要接吻吗?要接吻吗?要接吻吗?”
同一句话机械性地重复,即使是富有爱意的文字也会变成魔性的咒言。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人声、电子音、洗盘子声、扬声器、久加诺夫、卡尔时间咖啡,无意义的音声与词汇在脑海中烁灭,天地万物在不眠不休地交合,白浊的汁液从结合处纷纷扬扬地播撒,化作春风夏雨秋叶冬雪,没入仁厚黑暗的混沌温床,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小人儿破土而出,继续着交合交合交合……
手扶住佑天寺小姐的脖颈,死去的少女素面朝天,或许是刚才的撞击导致面肌松弛。她表情里的笑意褪去只余平静,淡紫色的睫毛掩映着无神的玫红色眸子,墓园里的蔷薇含苞待放,童话里的睡美人等待王子唤醒,那是一种神圣的平静安详,神圣得想要让人狠狠亵渎。
“我,无畏爱。”
立希有一种想要吻上去的冲动,即使明知道那是具不会回应的尸体,即使明知道那是个似是而非的假货。
“嘶!”
手上传来撕裂的灼痛,五天前被咖啡罐划破的伤口本就未愈合,此时因为过度活动而撕裂开来,褪色的创可贴混着鲜血落在地板上,疼痛将她拉回现实。立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没有人能在同性死亡现场保持平静。
佑天寺小姐的尸体安静地蜷缩在直播器材中间,如同蜷在子宫里的婴孩,姿态虽与方才相同,但只要从那癫狂的幻梦中脱离出来,那么尸体就只是尸体。
“该死……”
既是咒骂,也是自责。
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立希只能横下一条心,用打开的裹尸袋覆住地上的尸身,包裹、翻面、拉上拉链,那张不再魅惑的脸没入黑暗,立希不想在看到它第二次。
地上的狼藉算是搞砸了,但好在这里只有她一人,没人知道她破坏了现场,立希扶正电脑屏幕,一条定时消息从右下角弹出。
“Loyal to desire, easy love.”
“发件人:Oblivionis。”
一个惊悚的想法在立希脑海中形成,或许喵梦根本就不是什么粉丝狂热事件的受害者,整个事件都经过她的精心设计,她才是那只利用信息素巧妙地操纵一切,把所有人拉入欲望深渊的魔物女王蜂。
但这与立希没什么关系了,调查错综复杂的案情是警察的工作,作为临时法医的她只需要负责记录现场情况和把尸体搬出来,现在这份工作即将完成。
黑色的裹尸袋就像丑陋的蛹,那冰冷的生物质会做着怎样的梦?又会有怎样的蝴蝶破茧而出?
清晨的阳光与风让人怀疑刚才的死亡图景只是一场癫狂的梦,公寓门前警员和公务人员来往奔走,救护车将尸体们拉走,鉴定人员身着防护服进入不再危险的现场。
“椎名小姐,感谢你的辛劳,希望能再次合作。”
警监模样的中年人敬了个礼,似乎很肯定她的工作。
不过,再次合作…这个人在想什么啊……
“十分感谢,请多关照了!”
脑袋被按住,在外力的作用下立希90度鞠躬,海铃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帮立希周到了礼数。
中年警监只是笑了笑,他觉得眼前的小姑娘应该是累坏了,也没有较真,更何况还有更多的工作在等着他,于是转身走向公寓现场的方向。
“什么啊,这个人。”
“他们的职业就是这样的,很清楚说再多的漂亮话也阻止不了悲剧和死亡。”
海铃递上一根蛋白棒。
“做得很好,辛苦了。”
后背被轻拍,一张便签纸飘落下来,似乎是刚才撞到电脑桌的时候不小心粘上的,立希伸手接住,上面似乎写着英文。
“这写的是…阿米…诺…斯?”
“Amoris,是拉丁文里爱的意思。”
“你懂得真多。”
立希咀嚼着能量棒,甜到发齁的坚果与焦糖把她拉回人间。担架车吱嘎吱嘎地被从少女们身边推过,载着最后一具尸体远去,海铃漠然地注视着那个随着颠簸而摇晃的人型轮廓,若有所思。
“这就是你无畏的爱意吗?喵梦子。”
冰冷的裹尸袋没有抗议出那句“请叫我喵梦亲”。
6
剪 切 线
7
明日午时,东京都世田谷区、新宿区、丰岛区部分地区将有西瓜虫雨,请市民注意躲避。”
天气预报的内容荒诞不经,但在这个被动摇的世界里已经没人会去质疑,面对从天而降摔得粉碎的虫雨时,居民们会乖乖穿上雨衣扎紧靴口袖口,环境部门会上街收集生物质作为畜牧业的饲料。
立希讨厌那种甲壳属的小虫子,它们被称为地虱、潮虫、鼠妇,有着密密麻麻令人作呕的节肢腹足和怪异的多节甲壳与触角,经常出没在浴室一类潮湿的地方,总是能吓得她花容失色。然后海铃就会冲进来抓虫,每次都要抓很长时间,立希就裹着浴巾缩在角落里。
不过灯很喜欢那些吓人的小家伙,好像是在它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立希也曾经尝试强忍着恶心感去观察一只西瓜虫,但最后还是没忍住把它扫进垃圾桶。
那是还身为迷子时的往事,与椎名特种葬仪社的社长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自从搬到新的高档办公室以后,立希社长就经常坐在大落地窗前,听着广播看着天空发呆。
“东京大学农学部成功培育新品种无籽黄瓜,据称原种来自月之森学园。”
“今夜东京都北区的飞鸟山纪念演出中,sumimi将与丰川集团签约成为形象代言人。”
“长崎商事新话事人长崎素世女士声称与丰川集团剪切,断绝一切商业合作。”
“横须贺空军基地军火失踪,战机挂载导弹被换成企鹅玩偶。”
新闻内容愈发荒诞不经,看来现实的扭曲仍未停止扩散。
“社长,有新的委托。”
身着黑色西装的年轻女性敲开办公室门,那是她的助理。这个季度的工作让椎名特种葬仪社名声大噪,一支围绕她打造的专业支援团队被建立起来。虽然现场还是需要老板亲自出马,但收集委托、信息核对、交通运输、包括后续的入殓处理这些活都可以交由几名助理完成,也让她多少轻松了一些。
“这次还是两名死者,客户要求保密处理,不过他们要求不进行入殓和举办葬礼,尸体也随我们处置。”
“哈?”
东京都的同性死亡事件意外地多,平日里隐藏在社会表层下的部分被死神用镰刀翻了出来,因此这近半年来椎名特种葬仪社可谓生意兴隆,其中也不乏要求保密的客户,但是连尸体都不要了的情况还是头一遭。
“呃,老板,八幡小姐传讯过来,让您不用担心,去到现场您就会明白的。”
8
业务编号:088
时间:灯逝纪二年 2月3日 14:58
地点:东京都涩谷区东3町目 音乐工作室
加长丰田灵车缓缓驶过狭窄的街道,停在四层的黑色建筑面前,白色“Studios”招牌下,重型机车旁,葬仪社的合伙人八幡海铃已经恭候多时。
“老板好。”
“少跟我来这套。”
立希拎着工具箱,从车里跨步走出,几名助理帮她穿上防护服,就像中世纪骑士出阵之前,侍从们为其佩戴甲胄。
海铃没有说什么,只是朝着一旁的自动贩卖机努了努下巴。
“我记得你们认识吧,她不吃东西还总念叨你的‘诨号’。”
“Rikki~”
“诶?”
自动贩卖机旁边转出一个白色的身影,金蓝的眼眸忽闪忽闪,好奇地打量着被防护服裹起来的立希。
“野猫?你怎么在这?!”
“找不到有趣的女孩子……”
立希辍学专心葬仪社的工作后就再没有见过乐奈,只是听说她去找了其他的乐团,很少在池袋露面了,现在看来说不定就是转而在涩谷附近活动。
不过很显然这只野猫没有被照顾好。
曾经柔顺的白毛看起来黯淡而缺乏光泽,头发未经打理,长到了披肩的长度,发梢枯黄打结。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几乎能够被骨头硌到,本就纤柔的身体更是瘦到皮包骨,那金蓝双色的眼瞳也充斥着红血丝,看来有一段时间没吃过好饭没睡过好觉了。
“呃,你等一下……”
虽然从来都没正式把自己当过猫的饲主,但莫名的痛楚还是涌上心头。立希在脑海里检索着怎样抚慰走丢好久的猫咪,然而她只能茫然四顾,不像那个粉毛,她没有随身携带的抹茶硬糖,她的手中只有冰冷的工具和裹尸袋。
“社长,我们这边弄好了,您…?”
“哦,帮我照顾一下这个孩子,别让她乱跑,给她弄点吃的,最好是甜的或者抹茶,不要太热。”
“Rikki……”
“稍微等我一下,一会就来找你,我带你回家。”
尽管想立刻把野猫带回家喂饱饱洗白白,但眼下还有工作要去做,所以只能把她先交给助理看管,紧接着转向一旁抱胸而立的海铃。
“你在这里不光是因为乐奈吧?里面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会有那种要求?”
“进去再说。”
故弄玄虚并非海铃的风格,所以立希知道,这次真的有一些秘密不能被外人所知晓。
进入音乐工作室的接待大厅,这里早就已经被负责方清场,助理小姐在与面如死灰的音乐室负责人交流,其他人在准备接下来可能要用到的不妙工具,立希被海铃拽到一旁的角落。
“做一点心理准备,这次是认识的人,我们的老同学。”
老同学…音乐工作室……立希的目光在工作室陈设上游移,然后定格在了大厅中央的巨幅海报。
海报上,两名少女相背而立,其中手持吉他的那位金发紫瞳,眉眼婉转,浅浅的微笑魅惑众生。
“三角…初华?”
立希记得海铃和初华关系还不错,偶尔两人还会聊上几句,想到此节她不禁有些动摇,然而海铃的扑克脸仍然没有丝毫波澜,只是冷静地陈述着,仿佛事情发生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一天前她跟搭档纯田真奈一起进入练习室,然后再也没有出来,所有人都以为她们在为今晚和丰川集团签约的飞鸟山纪念演出排练。”
“所以保密和放弃尸体的原因是……”
“嗯,丰川家下的死命令,今晚的演出和签约肯定是砸了,他们正在焦头烂额,周围街道被清场,移动信号干扰车都开过来了,为了掩盖丑闻他们不惜一切代价。”
海铃的语气冷静得可怕,即使被搅进社会暗面的惊天漩涡,那深绿色的眸子依然沉静如水。
“一会无论发生什么,完成工作就好,我们会没事的。”
拍了拍立希的肩,海铃去跟那个面如死灰的负责人打招呼,不知道是不是打算安慰一下将死之人。
“唉……”
事发地位于建筑物顶层,是平时这栋建筑中最繁忙的地方,而此时所有人都对这里敬而远之,立希推着担架车,独自来到大门口,弯腰绕过封锁线。
练习室内暖风开得很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腐败气息,但立希早就习以为常,摸索着按下灯光开关,花了大价钱布置的专业级录音棚出现在面前。这间练习室包括了录音室、试音间、化妆间、休息室等多个部分,内部尽是昂贵的专业音乐设备,是普通乐队梦寐以求的练习场所。
“社长,发现尸体的员工醒了,他说死者们在休息室。”
助手通过无线电与立希练习,她们使用的频段在手机信号干扰范围以外。
绕过琳琅满目的乐器和调音设备,立希直奔休息室,若是没有工作在身,她可能会饶有兴致摆弄一番那些乐器,回忆一群迷子曾经唱的歌。
休息室的黑色木门虚掩着,立希站在门前,深呼吸,脑海里浮现出了曾坐在后排的金发少女,那端丽的人在每个傍晚都会早退参加偶像活动,伴随着同学们羡艳的目光。
立希的心情难以平复,眼前黑色的木门就像装着猫的盒子,只要不去打开,三角初华就将还是那个美丽的偶像。
“你怎么了?”
海铃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她注意到立希心跳读数的异常。
“没事…”
“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不长久。”
或许是长期搭档养成习惯默契,隔着耳机海铃也能感觉到立希的忧虑,但她也没什么好办法,只是吟了句难懂的汉诗。
“什么嘛,莫名其妙。”
虽然听不懂,但海铃的声音起码让她安心了一些,于是立希推门,偶像的命运在观测下坍缩。
宽敞黑暗的休息室中,立希架设好光源,冰冷的光束化作舞台上的追光灯再次照向偶像们,“Sumimi”倒在最里侧的特大号沙发床里,深灰色的亚麻布面上,苍白的少女们交相枕藉,这就是当红偶像组合的故事终点了。
9
“死者两人,编号088-1:纯田真奈、088-2:三角初华…以下简称一号死者与二号死者。”
编号是按照二人的体位进行的,两名少女纠缠在一起,素手轻扣,玉腿交叠,黑白双色的衣裙散落四周。真奈侧卧抱住仰躺着的初华,整个人半趴在搭档身上,头部以一个舒服的姿势枕在初华胸前,脸上挂着微笑,若不是皮肤上淡淡的尸斑和萦绕在空气中的腐败气息,恐怕人们都会以为她只是睡着了,还在做着美好的梦。
“一号死者呈右侧卧趴姿,处于二号死者上位,二号死者呈仰卧姿。”
录音作为一手数据留存,相机沉默地记录着现场的一切,此外还有其他不是很体面的方式能用来记录与分析死亡。
“肛温20.9摄氏度,推测死亡时间超过12小时。”
腐败的气息,那是腐胺与尸胺混合的味道,在暖气下尸体腐烂速度会加快,虽然从表面上还看不出来,但微生物分解作用产生的气体已经可以从人体所有的孔窍中逸散出来了。
“死者生前可能并未进食或饮水,身体未发现注射痕迹,暂时排除服用兴奋类药品的可能性,具体情况有待进一步毒理学分析。”
室内没有水杯或者药盒,沙发边的盒子里放着四个巧克力甜甜圈,原封未动。
因为致死机制并不明确,所以同性死亡案件中少有围绕死因的调查,现场分析的重点则转向了为何这些心灵会先于肉体死去,其中,催情类药物往往是常见因素。
“现场情况记录完毕,现在进行分别收容。”
立希戴上一次性手套,上前抱起真奈,亲密无间的搭档被分离开来。真奈的身体很轻,尸僵解除后整个人柔若无骨,就像抱起一个小孩子,这位以孩子气和天真烂漫著称的偶像在体重上却对自己保持着严格的要求。
不过现在,那应当被称为尸重了。
“一号死者,尸长158公分,上身着黑色吊带背心,下半身赤裸,身体无明显外伤,未见侵犯痕迹。”
头部、眼睑、颈部、胸腹、脊背、四肢、指缝、腋下、股沟,每一寸皮肤都可能隐藏着细入毫芒的信息,每一次触摸都可能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辛。
前偶像被平放在打开的裹尸袋上,凋谢的花儿仍有残余的美,无垢的肉体接受着难以启齿的检查,好在死眠的长夜早已湮灭了那少女的自矜。
“一号死者体表检查完毕,初步判断为自愿性交死亡,可以进行收容。”
简单体表检查通常在现场完成,进一步分析则要回到葬仪社的分析室进行,立希拉上裹尸袋的拉链,双手合十。她并不相信神佛,但在这难以理解的混乱世界中,总要以什么方式,寻求内心的片刻安宁。
“接下来为初…二号死者,准备进行体表检查。”
金发的偶像平躺着,灯光温柔地洒落,为她光洁的肌肤笼罩上一层如梦的薄纱,樱唇半启,似乎在吟诵着虔诚而亵渎的祝祷,眼帘微闭,紫色眼瞳被死亡的阴翳覆盖,无神地望向被天花板遮蔽的天空,不知历经几劫才能再见大三角的星光。
在校园时期,虽然知道初华是众人所瞩目的偶像,但一门心思扑在乐队上的立希并未仔细观察过她,只是听同学们在说初华是如何如何的美丽,或有耳闻狂热粉丝们因痴迷于那伟大的面容而下跪痛哭。而如今,那过分圣洁的美就毫无保留地展现在面前,立希恍惚了。
那是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美,如同周六清晨的朦胧梦境之中所见景象。在刹那永恒中穿越轮回的原点,溯洄时光的长河,来到幽邃的远古岁月,海边祭坛上,薄纱掩蔽下,是平静地接受一切,甘愿向神明奉献自身的圣洁少女。
“二号死者,尸长160公分,全裸。”
不着寸缕,却也不会让人觉得色情,反而给人以不可触及的神圣感。
按动快门,立希沉默地记录下偶像的末路,初华的左手轻放在胸前,那是真奈最后握住的手,右手则无力地垂下沙发,修长的双腿笔直地舒展着,仿佛在诉说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悲伤与欢爱。
顺着无力垂下的右手,立希在沙发下发现了一台快没电的手机。
“发现一台手机,疑似属于二号死者。”
把手机收入证物袋,立希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去面对那不想进行的工作。
小心翼翼地轻触初华的肌肤,冰凉、细腻、柔软得出奇,失去生命的肉体松弛而缺乏弹性,立希动作尽可能地轻柔,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做,或许是对老同学的惋惜,或许是不想破坏这圣洁的躯体。
然而世间任何神圣都终将枯萎朽烂,纵使天人亦有五衰。
轻轻地将初华翻过身,立希意识到了,就算再怎么美丽,眼前的少女也只是一具尸体。
曾经光洁的背部遍布因重力形成的淡红色尸斑,纤腰因压迫与刮擦产生了暗红色出血点,被压扁的臀部下方是大量干涸的分泌物,霉斑在潮湿的位置冒头,腐败的气息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死者腰臀部疑似存在皮下软组织挫伤,肛温…”
“立希,数据记录回去再完成,快带着尸体出来。”
“海铃?怎么了?”
“外面出事了,丰川家没能把消息按下去,我们得趁这里被媒体围住之前离开,快!”
果然跟丰川牵扯在一起的事情就绝不会平稳收场,立希暂时放下了初华,抱起身旁装着真奈的裹尸袋,风风火火地离开休息室,穿过录音室的昂贵器材,这些器材是没有让担架车进场的原因,不过现在却造成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门口处,海铃一把撕烂了警戒线,助理小姐身后不远处调转担架车头。
“喂!退后!”
只要尸体还位于死亡的现场,就依然会对不具有抗性的人造成精神污染,立希并不明白其中机理,只知道那道她能够随意跨越,有时甚至感受不到的禁制会将其他人撞得粉身碎骨。但偶尔,即使是她也会在现场出现精神问题,所以团队为她配备了生理监测仪器,一旦读数出现问题会立即要求她撤离,足可见现场的危险程度。
换言之,海铃和助理小姐现在的行为对她们而言具有极大的风险。
“除我以外,任何人不得靠近现场,这不是规矩吗!”
虽然对二人冒险的行为很感激,但立希还是习惯性地表现出了愤怒的一面,同时手上尽量轻柔地将真奈放在担架车上。
“抱歉,情况紧急,那个负责人刚才趁机逃掉了,然后网络上就出现了关于这边的消息,我们被要求立刻带着尸体离开,丰川的人会护送我们。”
“知道了。”
立希对事件泄密和丰川家的要求都不感兴趣,随便应了一下边转身,黑暗的休息室深处还有一位长眠的少女等待她去迎接。
“你…没事吧。”
手臂被抓住,立希有些惊讶地看着海铃,后者的表情说不上来的复杂,那极力维持的平静下藏着似乎担忧与歉疚。
“情况不是很紧急吗?有什么事情回去再说。”
轻轻一甩,立希便挣脱了海铃的手,回身钻进录音室,在她的记忆中,那只手从未如此无力。
10
休息室的黑色木门轻轻合拢,立希无暇回想海铃的异状,径直走向沙发床。
然而,沙发床上空空荡荡,那苍白的少女不知去向。
尽管一时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但大脑与身体已经抢先做出了反应,恐惧如炸雷般在椎名立希的脑海中鸣响,鸡皮疙瘩沿着脊背窜上,又化作冷汗顺着脖颈流下。
“不,这不可能。”
强行镇定下来,立希告诉自己那是精神污染造成的幻觉,那只不过是她从事这项工作以来面临的又一次离谱幻觉而已。
久经历练的麻木心脏压抑住了令人发疯的恐惧,立希闭上眼睛摩挲着沙发床粗糙的布面,试图用触觉感受现实,这是她应对幻觉的常用手段。手划过散乱的衣裙,划过干涸的分泌物,一次次的摸索,都没有触碰到那冰冷柔软的少女躯体。
为什么?明明已经排除了视觉的影响,为什么还在寻不到尸体?难道初华其实并没有死?
不,不对,这太荒谬了。刚才明明确认了生命体征完全消失,连尸斑都出现了,除非说偶像其实是可以死后变成僵尸行动的,否则无法解释。
胡思乱想中,立希碰到了什么,那是一只冰凉的手,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睁开眼睛,那手轻轻牵住了她的指尖。
“Alas my love, you do me wrong”
(我思欲狂,伊人不臧)
“To cast me off discourteously”
(弃我远去,忧郁难当)
“For I have loved you so long”
(我心相属,日久天长)
“Deligthing in your company”
(与卿相依,地老天荒)
是歌声,凄美哀婉的歌声,悲伤的浪潮吞没了一切,清冷的月光下,被抛弃的人偶在哭泣。
歌声如烟般若有若无地飘荡,冰凉的手臂从身后搂住她,在她周身游走,隔着防护服轻抚她的每一寸肌肤,立希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其实已经死了,一具尸体正在给自己做体表检查。
立希不敢睁开眼睛,她不敢想象自己将会看到什么,然而一切并不由她,那只手抚过了她的眼,眼肌不受控制地收缩,视觉不由自主地恢复了。
素白色的少女侧卧在沙发床上,曲线展露无遗,一如方才匆匆离开时的景象,一切果然是一场幻觉,是…幻觉吗?那为何周身仍如坠冰窟?
冰冷的拥抱,肌肤的触感,有什么人或者是东西正紧贴在自己的后背上,环绕胸前的手臂与床上的少女一样素白,面对这无法理解的现实,立希僵住了,连悲鸣都被噎在喉咙里,只能任由其动作。
缓缓地,仿佛害怕惊醒了这迷离的梦,冰凉的手牵着立希的指尖,划过防护服侧面的证物袋,触到了一个坚硬的方形物体,那是刚刚发现的手机。没有血色的手臂慢慢举起,定格在半空中,似乎是在指引着什么。
那是初华无力垂下的右手,立希鬼使神差地行动起来,拆开证物袋,这在工作中应当是不被容许的行为,但她还是取出了手机,贴上尸体的右手,霎时间屏幕亮了起来,手机靠指纹自动解锁。
“这是…?”
主屏幕上的图像似乎是不知何处的新年祭典,双马尾的少女背对镜头望着海上朝阳升起。
一瞬间,身后紧贴自己的冰冷怀抱在OLED屏中的虚假朝阳下蒸发了,沉重的迷幻感消失无踪,立希如梦方醒,剧烈的心跳提醒她回到了现实,而被压抑到极限的恐惧也终于战胜了理智。
“呜!呜啊啊啊啊啊啊!”
“立希!发生什么了!回答我!”
海铃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然而立希的理智已经不足以支持她去回应了。
“该死!”
“海铃小姐!不能进去!”
“把你的手松开!”
耳机的那头已经吵成一团,助理小姐似乎正在极力阻拦想要冲进来的海铃,立希也想要去阻止,但强烈的类神经症反应让她几乎组织不起一句完整的话语。
“我…唔…不……”
可恶可恶可恶,为什么是那个人,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为什么我偏偏就……
“Rikki。”
黑暗中,金蓝双色的眼瞳微微发亮。
“诶?”
还未等立希有所反应,异色瞳的少女以不符合她体格的力量托起了沙发上的初华,平放在已经打开的裹尸袋上,一气呵成地整理收容,拉上拉链,那张绝美的容颜沉没入黑暗之中。
“饲主小姐,Rikki被吓到了,但现在没事了。”
乐奈摘下立希的耳机,拨开杂乱的白发,自顾自地戴上,平静地通报着情况,语气冷静完全不像那只随性的野猫,而立希则大惊失色。
“这里危险,你赶快出去!”
“Rikki,一起。”
猫一样的少女摆弄着衣角,平静地站在黑暗中,慵懒软萌一如往日,看不出来任何异样。
“你…”
“Rikki,一起。”
或许,正因为是野猫,所以在任何地方都能悠然自得吧。
11
当一行四人护送着两具尸体来到音乐工作室一楼大厅时, 葬仪社和工作室的其他人早已撤离,此处被一支安保团队接手。远处的路口上,灰色制服的安保人员组成人墙阻拦着蜂拥而来的媒体和粉丝,但显然双方人数不成比例,防线崩溃是迟早的事情。
“椎名小姐,请上我们的车。”
凶神恶****拦住了正在把担架车推进灵车后厢的几人,立希觉得那张脸似曾相识。
“奉警视厅的命令,我在这里必须保护椎名小姐的人身安全。”
是上次佑天寺事件中的警队队长,不过似乎是为了避嫌,此时这位警长身着便装。海铃与他简单地招呼着,看来这位就是她在警视厅的联系人。
“立希,你们跟近藤警长走,灵车交给我。”
“你逞什么英雄?”
“听我说!防暴车拉不下我们加上两具尸体,那辆灵车又不能让死人去开。”
海铃以不可辩驳的态度夺过灵车钥匙,回身抱起一个裹尸袋。
“分开运输,就算我失手了也还能留住一个,那样大家好交差。”
“可是…”
“就按海铃小姐说的办,我们没有时间了。”
警长以近乎是命令的语气终结了挚友间的争论,防暴车与灵车一前一后从街道驶出。
同时,安保人员组成的防线被人群冲破,媒体举着长枪短炮,群众呼着正义公道,狂热与愤怒淹没了整个街区。
“天呐,到底发生了什么……”
“网络上与死讯同时出现的还有一封扫描的遗书,三角初华亲笔,声称丰川集团对她们进行了逼迫,还爆出了很多内部的黑料甚至是犯罪证据链。”
事实上,丰川集团的总部此时正在遭受着规模更大更愤怒更狂热的冲击,半个东京都的警力都去往了那边,这也是这边只有少得可怜的安保和一个光杆警队长的原因。
“如果是普通艺人的话,丰川集团是有办法压下去的,可偏偏就是他们给予了大量资源推广,而且已经打出合作旗号的“Sumimi”,真可惜……”
警长的自言自语中不无惋惜,立希则一言不发,只是注视着脚边的黑色裹尸袋,娇小的人型轮廓随着车子的晃动起伏颠簸。
看来无论如何,丰川集团与此事有着莫大的关系,那么那个家伙的出现就也绝非巧合,突兀出现在初华手机屏幕上的蓝发少女,丰川……
哐当!
车子剧烈摇晃起来,警长的叫骂与助理的惊叫同时响起,思索中的立希猝不及防,被甩向坚硬的车厢壁,好在猫的反应是人类的七倍,坐在对面的乐奈及时拉住了她。
一辆轿车从侧面撞上了防暴车,不过因为吨位的差距被刮到一旁,年轻的司机头破血流,眼神中的愤怒几乎能杀人。
媒体有着足够的利益需要追逐,群众觉得天大的正义需要伸张,当两者合而为一之时,暴力机器便丧失了震慑作用,平日象征着权力与不可逾越的高墙在发狂的集体意识面前脆弱得可笑。
“抓稳了!撤离点不远了!”
引擎发出嘶吼,防暴车靠着澎湃动力开出一条路来,灵车紧随其后。同时,追逐的队伍也已成型,涌动的人群寻找着一切能找到的交通工具,不顾一切地追赶着车队,让人想起一部韩国丧尸电影中追逐火车的尸潮。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现实的扭曲对社会造成的影响比想象中大的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西瓜虫雨、高速路口被石子堵塞、被隐瞒的神秘死亡事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企鹅出现在街头?又或是真空衰变突然降临?失去了普通与理所当然的人类全都变成了迷途的孩子,脆弱的人类社会无法承受这样的焦虑感。
而能够鼓舞人心、缓解这一焦虑感的当红元气偶像组合“Sumimi”,毫无疑问是数量不少的人在这动荡世界中的救赎,她们的突然死亡突破了社会集体意识中的安全线,于是焦虑与疯狂借由正义之名,将席卷向导致这悲剧的幕后黑手——丰川集团,以及试图包庇它的权力机构,作为对逝去偶像们的狂热凭吊。
半年来一直忙于工作的立希从未考虑过这么多,正当她回望狂暴的人潮时,耳侧传来了轻柔的触感,乐奈拨开她鬓上的长发,为她戴上耳机。
“呼叫社长,呼叫社长。”
海铃的声音从耳机传来,同时传来的还有刺耳的摩擦声。
“我压到车祸的碎片了,轮胎撑不了多久,离撤离点还有多远?”
“警长先生!灵车那边撑不住了,离撤离点还有多远!”
“让她坚持一下,过了这个街区就是。”
立希压抑住内心的不安,让自己在通讯频道中的声音尽量不要颤抖。
“海铃,还能撑一个街区吗?”
“谁知道呢。”
频道那边的声音平静一如往昔,仿佛陷入险境的是什么不相干者。这份冷静固然是海铃的优点,近乎冷漠的冷静让她好似能蔑视任何风险,但危险本身不会因为当事人的漠然而消失,那对自身安危漠不关心的态度也让立希不禁有些火大。
“你……”
斥责的话语刚到嘴边就被咽下,立希没来由地预感到,这个时候如果还去斥责海铃的话,之后一定会后悔的,于是她叹一口气,缓缓对着话筒重新组织语言。
“海铃,我以社长的身份,允许你在必要情况下弃车。”
“遵命,通讯完毕。”
不知是不是错觉,频道那边的冷酷声音中好像有了几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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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展开了一些世界观,舞台也不仅限于案发现场了,可能不那么直白,但希望大家愿意耐心看完
以及,非常期待大家的催更和讨论
13
撤离点是快速路旁的一片空场,来自警视厅的中型直升机缓缓降落,旋翼卷起劲风与无数垃圾,惊扰起附近的鸦群远远遁逃。防暴车率先抵达空场,在警长的指挥下几人带着裹尸袋中的偶像登机,立希焦急地张望着来时的路口,等待着一个身影。
黑色的灵车以漂移的姿态冲出路口,右后轮与地面蹭出火星,不远处可见滚滚尘烟紧随而来。
“八幡小姐,追兵太近了,我们要先悬停在低空,再用绳梯把你们拉上来,不然起飞会受阻。”
警长接入通讯频道,下达的指令不近人情,频道那边则是轻描淡写的收到,海铃理解这是在此局面下的唯一选择。
两辆银灰色轿车接连从对面的巷子里驶出,不要命地从正面冲向灵车,直升机已经起飞,那高高在上的盘旋在围追者们眼中是莫大的嘲讽,无计可施的焦躁达到了疯狂,一股脑地发泄在他们能够触及的那个目标的身上。
立希心跳几乎停止,死死盯着高速行驶的灵车,注意力在高度集中的情况下,她甚至可以透过挡风玻璃看到海铃那古井无波的脸。
轻打方向盘,以一个极其惊险的距离,三辆车擦身而过,灵车左侧被蹭出恐怖的划痕,碎片与零件乱飞,两辆轿车由于惯性接连冲向了身后的追兵,急刹车尖锐的声音和巨大的混乱从身后传来。
饶是海铃艺高人胆大,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小心,右侧后方!”
通讯里,乐奈罕见地大叫出声,海铃下意识去看后视镜,却发现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紧接着,巨大的冲击传来。
一辆面包车凶狠地冲破人群与车流,一头撞上灵车车尾,标准的美式截停,缺少一个轮胎的灵车打了个转,狠狠地撞上了路边的矮墙,翻滚着扎进不知谁家的院子,紧接着黑烟冒起。
直升机上的立希眼睁睁目睹了全程,她既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并发出警告,也没有办法挣开警长的胳膊跳下去救海铃。
“海铃!八幡海铃!回答我!”
回答她的只有沙沙的噪声,不远处升起的黑烟如同狼烟,做为众矢之的吸引着无路可寻的可怜人,聚集起的人们狂笑着、嚎哭着、尖叫着,或是以上行为兼而有之,蚁聚蜂攒地冲向报废的灵车,一个个弱小的暴力集合起来就能席卷万物,黑色钢铁的牢笼被无数只手活生生撕开,虔诚而疯狂的信徒们剥开层层茧垢,渴求触摸那个破碎的偶像。
黑色的裹尸袋翻滚着跌落进花坛,周围的人…至少看起来还是人类,纷纷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无数只手笨拙地摸索犁过土地,指甲被掀翻,骨头被踩断,鲜血肆意流淌,只为捡拾那坠入尘土的残损神明。
“这里是近藤,撤离场出现大规模骚乱,请求支援,可能有人员伤亡。”
所谓的支援大概就是更多的收尸队了,直升机上的众人如果贸然降落,恐怕会比那辆灵车更轻易地被撕碎。
“该死!”
立希痛恨无能为力的自己,却只能看着那难以言说的疯狂上演。
有机质的裹尸袋被撕扯成破碎的布条,本应归于常寂之国的少女重见天日。神话中,即使人间绝色,从黄泉归来的途中也会化为恶臭腐尸、红粉骷髅,大欢喜后便是大恐怖。
然而那少女并非如此,淤血、霉菌、腐败、尸斑,一切死亡的意像都已消失无踪,只余那无暇的素白昭示着,作为偶像的三角初华将超越神话,迈向不朽。
即使远隔数百米,即使心急如焚,即使挚友还生死未卜,立希还是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而那并非错觉,旋翼的噪音消失了一刹,扭曲的人潮停滞了一瞬,世界也仿佛为之定格了一息。
丛花?游鸟?晓风?残月?该以何种美丽之物与之比拟?冬日下午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洒落,或称耶稣光或称丁达尔效应,少女身躯的每一寸都在神圣的光辉下毫无保留地展现,氤氲溶化于一片圣洁的净白。那是夏花般绚烂之生,亦是秋叶般静美之死,偶像自我解体,在此升格为神明。
然而,人类社会就是靠着屠杀神明,并吃干抹净祂们的一切,才能维持存住的。
难以言说的疯狂正在上演,剥开,剥开,剥开苦涩的外皮,将那甘美的、纯洁的、神圣的血肉舔舐,那究竟是出于贪婪?出于淫欲?还是出于原罪的亵渎之心?
不,那应当是出于爱,为了爱,人们可以犯下一切可憎的行径,这一点立希早有体会。
在这个扭曲的世界里,被不了解自己的人们报以如此疯狂的深爱,真是悲伤。
那神圣洁白的身体被高高举起,在人群中抢夺与传递,初华在海洋上漂浮着,安稳地平躺,就像躺在黑暗的天文馆里仰望虚假群星,而她也本就是梦幻的星,那些贪婪的手掌,那些炙热的目光,就如同涨落的量子云,载着她永恒地沉、浮、沉、浮。
不知应将这幅景象称为神圣还是诡异,立希只能别开目光。
“呼叫立希。”
耳畔响起虚弱的呼叫,伴着沙沙的电子噪声。
“海铃!”
是挚友的声音,打破了立希混乱的思绪。
“抱歉啊,没能抢下来初华。”
“不是说那个的时候!你在哪里,有没有伤到?”
“我躲进巷子里了,伤得不重,附近有家诊所,一会给你发位置,记得去接我。”
海铃一如既往地令人安心,立希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双腿一软,摇晃着倒回了机舱里。
“八幡小姐,椎名小姐,我们都已经尽力而为了,这边交给防暴部队处理吧。”
松了一口气的警长下达着撤退指令,机身调转,把那癫狂的圣像游行抛在身后,向着远处灰色的建筑群驶去。
“下雨了。”
暮冬的天空罕见地下起了太阳雨,层云、阳光、阵雨,倾盆地落在疯狂的游行队伍之上,温柔地冲刷着那被托起的素白少女,天空用它自己的方式来倾诉悲伤。
瘫软在机舱里的立希从舷窗最后一次回望那端丽凄美的少女,那光鲜的、那罪恶的、那沉重的都被统统剥去,在这悲伤的雨中,一切人造之物都被冲刷殆尽,赤裸之物终究归于赤裸。
“啪嗒”
什么东西敲在舷窗上,立希在意识被疲惫吞没之前把目光投过去。
一只西瓜虫,脆弱的身体被撞成白色粉末,紫灰色生物质甲壳如薄纸粘在窗边。
“天气预报不准啊。”
立希突然觉得西瓜虫没那么可怕了,她怀抱着野猫沉沉睡去,梦境的舞台上,少女人偶无畏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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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我的初华老师
这一章其实昨晚就写得差不多了,但总感觉演出效果不满意,所以修改到这个时候才发,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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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 切 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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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都的天空好久都没有如此的澄澈清明,前几夜的暴雨将这座都市的尘嚣荡涤一空,高空上如絮的卷云惬意舒展,台风过境后的蓝天让人心醉。
仙后,今年的第27号台风,日本对于台风向来有以星座命名的习惯,定期会将几个名字上报到台风委员会以作备用,而这个因本体消失而废弃的星座名就以这种阴差阳错的方式保留下来,成为那些不再闪耀的星留在世上的最后印记。
“所以,大田区的那个委托,赶到地方的时候现场已经被暴雨淹了?”
日本桥一丁目的超高层办公室中,立希窝在真皮老板椅里,发丝蓬乱,黑眼圈挂在脸上。她没有心思欣赏东京的蓝天,更不关心那场给她带来好大麻烦的台风叫什么名字,因为最近业务多得离谱。出勤、进场、收殓、退场,充满危险的各式操作就像呼吸一般被机械地进行,不知哪一口就会吸到毒气让人窒息,于是地点和人名那些东西,立希自然不会让它们再占领自己的脑容量。
三年来,每天所必须要做的仅是工作、进食、睡眠,可能偶尔还逗逗猫,但后三者必须为前者让路。
所以当合伙人提问时,她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想起来,大田区的地下茶室,是昨天凌晨处理的那个委托。
“哦,那个啊,那边的现场完全就是灾难,地下室水深没过脖子,根本下不去。”
“但我看结款还是到账了。”
“昴想的办法,从旁边的地下车库砸掉了砖砌墙才能进去。”
旁边的电脑桌边,一颗脑袋从屏幕后探了出来,靓丽的黑长直少女笑起来却显得有点憨,让人想起一位同样元气,但头发是粉色的故人。
“你的新助理啊,很能干嘛。”
立希原先的助理在初华事件后就辞了职,乐奈又行踪不定,正当她发愁想找个能出现场的助手时,就在遇到了这位名为昴的少女。
据说她的朋友们在一场盛大的互抠中身亡,她一个人打车回家逃过一劫,但也就此没了归宿。好巧不巧地又应聘了椎名特种葬仪社的助理位置,并意外地被立希发现她同样有着能进入同性死亡事件现场的能力。
“昴的年纪可比我们大呢,要叫前辈的。”
“是,社长。”
昴前辈不想卷入两位老板的打情骂俏,干脆起身离开办公室去冲咖啡,高挑的少女身姿婷袅,黑发如扇回转铺撒,颇似古雅的贵女帝姬。
“又是一个美人啊。”
“嗯?”
“你、昴、还有乐奈,目前已知的三个能进入现场的人,虽然风格不同,但毫无疑问都是美人,或许那种现场有卡颜的要求。”
海铃一本正经地分析着颜值是否与处理同性死亡现场的能力有着关系,顺便将一份报纸在立希面前摊开,其中一侧版面上的标题是“灵魂摆渡——送葬人椎名立希”,油墨印刷清晰度不高,但少女的美貌依旧惊人。
也可能是正因为清晰度不高所以才显得美貌,如果仔细观察窝在老板椅里的少女,就会发现其气色枯槁,美丽的紫色眸子被红血丝侵蚀,淡淡的妆容难以掩盖因睡眠不足而形成的熊猫眼。
“送葬的…熊猫人?”
“扣你工资哦。”
这个不好笑的笑话把立希的哈欠呛了回去。
“所以,最近都在忙什么,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了?”
海铃露面次数越来越少了,葬仪社搬迁到位于市中心塔楼上的高档办公室时,她还特意嘱咐不要给自己留位置。
“各种委托和调查,警察的、黑道的、财团的,你知道我的业务很广泛,再说你现在也完全应付得来这边了。”
“你是把维持一大堆兼职养成习惯了吗。”
“算是吧,不然怎么养你啊。”
“停停停,太油了……”
立希实在应付不来这个女人一脸淡定讲出土味情话的样子,尽管她知道那些话语可能并不只是玩笑,但这种唐突笨拙的情感表达还是让她没法认真对待。
就像曾经那不由分说每天一包的熊猫奶冻一样。
“我要离开东京一段时间,休假。”
“哦,知道了,玩得开心。”
“短期不会回来了哦。”
“嗯,到什么地方记得报备,缺钱了跟我说,你那身体,别不舍得在吃住行上花钱。”
海铃在那次车祸中伤得不轻,三年来身体一直不太好,再加上常常处理各种委托调查,也算是落下了病根,立希觉得能有一次这样的休假旅行对她的身体会很有好处。
顺带一提,初华的尸体最终也没找到,事件愈发沸腾,最终以丰川集团的灰色产业被曝光,一众高层蹲了局子而告终。
立希想起那唯一的失手,不由得为公司的百分百委托完成率感到惋惜,同时她感到有炙热的目光盯着自己,好像还不只一道。
“这样的立希,很有好女人的感觉哦。”
“哈?”
海铃笑得十分欣慰,立希觉得这种笑容在她的脸上绽放显得很违和,甚至有点恶心…
“Rikki,无趣的女孩子。”
“嗯?”
靠落地窗的沙发上,乐奈不知何时出现在上面,晒着太阳打着哈欠,金色的阳光照在柔顺的白毛上,晕染出柔和的光泽,一颗绿色糖果被她扔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俨然一只养尊处优的家猫。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跟在海铃的影子里面。”
乐奈以前管海铃叫“饲主”来着,最近在,才改的口。
“你这家伙…”
尽管乐奈还是到处乱跑,但起码现在跑累了之后会回到这边,从这点上看来她比海铃更常来这里。
“不用跟着我她也能进来吧,你这边的所有门禁不是都对她开放吗?权限跟你是一个级别的,比我还高。”
“你在这边都没个工位…算了,明天就给你也搞一个。”
“不必了,我得去机场了。”
海铃摆摆手起身,不过没有走向办公室门口的方向,而是站在了有猫栖息的沙发前。
“我不在的时候这家伙就交给你了,帮我给她买咖啡,最好是有创可贴的那种。”
“OK~”
乐奈翻了个身坐起来,神色罕见的认真。
“还有这个,交给你了。”
一把摩托车钥匙,原先的机车海铃受伤后就没再骑过了。
“喂,她都不会骑自行车!”
“会学会的。”
没有理会立希的抗议,不知何时变得颇有默契的二人完成了主权交接。
“学会之前我来保管。”
立希上前伸手欲夺下钥匙,却被海铃抓住手腕。
“你…”
没等发出疑问,前一秒还抓住自己的少女就钻进了她的怀抱,立希突然意识到,这个无论什么时候都游刃有余的家伙其实只比自己高两公分来着。
与之相反,因为读到空气中的暧昧气息而起身离开的乐奈,经过三年的突飞猛长,此时竟然比她们都要高不少,翩然离去的背影亭亭玉立,早已经不能用野猫来形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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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你不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吧。”
“没有,至少不是摆不平的事,只是…”
海铃很少流露出这样的气息,至少在立希的印象中很少,二人就这样并排坐进了沙发,松软的沙发面凹陷下去,两个温暖的身体在阳光下自然地倚靠在一起。
“如果需要钱的话,别忘了这间葬仪社是‘我们’的。”
环顾这间位于市中心塔楼里的高档办公室,说不定比另一个贝斯手的家还要豪华,椎名特种葬仪社在这个说不上冷门但是极其特殊的行业中有着垄断地位,在社长的兢兢业业下,积累财富的速度对于一间只有十一人的小公司堪称恐怖。
“跟钱无关,跟你有关。”
“我?”
“你有多久没打过鼓…或者写过曲子了。”
别说打鼓和编曲,将近三年以来,立希的世界几乎未曾出现过音乐,曾经在池袋的办公室里还摆了一套鼓,但现在那套鼓应该正在跟人去楼空的写字楼一起蒙尘。
“虽然你的曲子只为mygo写,但我不想看到你连鼓都放弃了。”
“因为很忙……”
“是啊,所以很抱歉啊,是我给你接了那么多委托,害得你那么辛苦。”
思绪回到了这间公司的最开始,她没能死掉的黄昏里,海铃那不知所云的安慰。
“去做没做过的事情,去成为些什么。”
立希找到了事情去做,但她成为了什么呢?
成为了椎名特种葬仪社的社长,警视厅特别顾问,濒死疯狂的见证者,送葬机器,这个扭曲现实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不再抱有劣等感的成功人士椎名立希女士。
迷途的歌谣不再歌唱,少女终究活成人偶模样。
或许比起海铃口中那个恶劣的队长,自己现在更像傀儡,不过傀儡起码还会获得虚假的生命,总比她每日经手的死体要好一点。
“说什么傻话,没有你我早就死掉了。”
听闻立希的感谢…如果算是感谢的话,海铃露出苦笑,挣扎着从沙发里爬起来。
“别太拼命了,我这次出去顺便会面一下其它类似的机构,把业务分担出去一些。”
“你这是找人抢我生意?”
“首先,是‘我们’的生意。其次,这样下去,你会先垮掉的。”
立希无法辩驳,日益憔悴的容颜和愈发下降的体力早就向她证明了这一点。
“我…知道了,乐奈偶尔能给我帮忙,昴她也已经可以独自出任务了。”
面对立希特有的妥协方式,海铃没有露出那个有点恶心的欣慰笑容,而是不知从哪变出了一罐咖啡,放在还未来得及起身的社长大人脑袋上。
“保重身体,沿途我会给你发照片的。”
立希就这样目送挚友的离去,那个背影依旧让人安心,从来不需要叮嘱。但这次不知为何,她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等你旅行回来,找个时间我们合奏一次吧。”
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海铃没有回头,只是越过肩向身后比了一个“OK”的手势。
……
“啊,昴前辈。”
“呃…海铃小姐。”
电梯口,抱着文件的昴与心情不错的海铃擦肩而过,简单地问候后直奔立希的办公室。
“社长,港区的女校发生了集体死亡事件,警视厅委托您立刻过去。”
“唉…明明很久前就已经宣传防范这样的事件了。”
立希从猫的专属沙发上起身,随手扎起头发,切换工作模式,却发现昴欲言又止。
“怎么了?”
“同时在港区六本木新城还有一起事件,不过死者是常规的二人,相比起来没有女校那边严重,那边可以交给我来处理吗?”
“当然,你正好可以练一下手,我让乐奈……”
立希的动作在看到六本木事件相关文件时停住了。
“……”
“社长?”
“我要先去六本木。”
立希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一向擅长察言观色的昴决定不再多问。
“明白了,女校那边我会尽量去处理。”
“嗯,支援组的所有人都交给你,拜托了。”
“警视厅那边我联系海铃小姐帮忙交待可以吗?”
“随你便,实在不行就说我也死了。”
“……”
昴知道再在这里呆下去就会被由悲伤转化而来的怒火吞噬,于是她转身出门,点齐兵马,黑色灵车组成的车队浩浩荡荡地驶出日本桥。
“怎么会……”
孤身一人的社长双拳紧攥,指甲在肉里抠出血来,照片附件里是回忆中的那栋复式高层,再熟悉不过的门牌号紧锁于层层警戒线之后,正如死者资料中拥有它的那位少女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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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务编号:621
时间:灯逝纪四年 9月6日 16:44
地点:港区六本木6町目新城住宅B栋 45层
……
经行都心环线,抵达六本木新城只需三十分钟,其中十分钟还消耗在半路出现的拦路企鹅群上,短暂的车程中,平日吵闹的一人一猫一路无话。
立希落座驾驶室的同时,乐奈拽开了另一侧的车门,沉默地坐进了副驾驶座位。向来随性的猫这次没有偷懒,直觉敏锐的猫什么都知道。
“一会…你就别进去了吧。”
乐奈没有答话,明亮的金蓝色眼眸透过茶色车窗注视着越来越近的高层建筑,不知是否在回忆那豪华公寓里,平凡少女们曾发生的点滴。
六本木新城三号公寓,最便宜的套房也价值数亿日元,是东京都内新贵云集之所,此时那些豪奢住宅的主人与管理者们,却不顾秋日未消的暑热,离开了那象征身份与财富的御座,与街道上的人群们一起仰望他们的家。
因为再多的金钱与地位也无法作为面对恐惧的铠甲,莫大的未知面前,所有人都柔弱得像初生的婴孩。
“椎名小姐?您怎么在这里?女校那边…”
熟人的面孔,早先结识的近藤警长也算是葬仪社的患难之交,这次他也赶来处理同性死亡的事件,本在想着怎么安抚这些惊慌失措的新贵们,不过却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本不应出现在此的立希。
“麻烦维持好秩序,给我钥匙,我这就上去。”
“那女校……”
警长的话语被面前这个小自己将近二十岁的少女用眼神逼了回去。
“哎…好吧,不过据住户们说上面的情况很诡异,要小心。”
“谢了。”
从纷杂的情绪中挤出一丝社交礼仪,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迅速穿过人群,在众多惊惶的注视下进入了建筑物。
熟悉的大厅,迷子们曾经在这里躲雨,那个只有嘴很硬的少女三令五申不许进来弄脏公寓地板,但最终还是泡好红茶打开了厚重的黑色门扉。
熟悉的电梯,几人曾经谈论过住在顶层如果电梯故障会不会不方便,但豪华套房的主人表示这栋公寓每月要交十五万日元的管理费,楼下随时都有检修人员待命。
熟悉的走廊,某个粉毛时常在走廊尽头的黑门前徘徊,有时候门里会伸出一只茶壶。
熟悉的警戒线,这是立希每次出现场一定会见到的东西,然而这次被它所封锁的是那扇再熟悉不过的门扉,明明都是熟悉无比的事物,为什么结合在一起,就诞生了如此不熟悉的违和之物,让她感觉如此陌生,甚至恐惧?
“这个,不需要。”
越过犹疑不安的立希,乐奈快步上前,层层叠叠的警戒线被猫爪扯得七零八落。
“等……”
立希几乎是本能地去阻止,因为想到这种操作违反了常规的处理流程,但很快,她注意到了白发少女神态中的烦躁,再次失去归宿的猫显露出了被隐藏的野性。
反观与这房间主人相识更久的自己呢?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还能保持冷静?为什么自己的本能是保护现场这种无聊的事情?为什么这个时候不能像野兽一样肆意表露自己的心情?
立希发自内心地憎恨自己。
发泄般的肆意撕扯,乐奈的动作鲜少如此粗暴,她一向是轻盈敏捷来去自如的野猫,如今反而却像个笨拙的人类。封锁线被全部扯下揉成一团,白发少女毫不在意现场守则将其扔进角落,紧接着又用指甲仔细刮擦着留在门上的胶,然而吉他手不留指甲,越是用力地抠弄就越是难收拾干净,在漂亮的黑色大门上留下难看的胶痕。
乐奈无法理解那种感受,猫的字典里没有焦躁二字,但她只是觉得,如果不把这扇门恢复原状,就会有什么很坏的东西从内部撑爆她那小小的心脏。
“我来吧。”
沾湿的粗抹布,轻轻地擦拭着猫爪划不掉的胶渍,黑色的门扉分隔生与死。少女们沉默地清理那界线,以此作为不会遗忘的证明。这种忙碌毫无现实意义,或许那些一厢情愿的祭扫跪拜,也是出于类似的原因而诞生。
很快,黑色大门恢复成为了二人所熟悉的状态,让人觉得还会有位亚麻色头发的少女不情不愿地开门,立希取出从警长处得到的钥匙,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由自己进行这个动作。
随后钥匙就触到了锁,准确地说,是锁触到了钥匙,前者主动触到了后者。
黑色大门无声地滑开了。
“晚上好。”
19
复合的香气,那位泡茶的少女介绍过,伯爵红茶中果类的清香来自佛手柑油,芬芳的葡萄香味来自大吉岭红茶,烟熏的气味来自纯品正山小种,据说嗅觉对记忆的触发比视听觉来得更强烈与清晰,立希虽记不得那许多茶叶的名字,但那伴随馥郁芳香的时光早已铭刻在她的灵魂里。
与气味一同从回忆中来到现实的是亚麻色头发的少女,那刻意矫饰的温柔笑意,她不会记错的。
“晚上好,小立希,还有小乐奈。”
“你……”
“煞风景的话,还请不要说哦。”
少女做了个“请进”的动作,引二人进入承载无数回忆的豪华复式公寓,立希在恍惚中迈出虚浮的脚步,她拿到的资料不可能作假,楼下惊惶的住户和警员也并非幻觉,这栋房屋的主人,长崎素世这个名字的确是被写在死者档案上了。
“椎名社长近来如何?”
虽然mygo!!!!!已经无限期暂停活动,但立希和素世还保留着联系,尽管性格迥异的两人很少会像从前那样聊得火热,但这并不妨碍她们成为彼此生活背景中的一个符号,成为藏在两位成功人士记忆角落里的一片温柔。
但现在显然不是交流近况的场合。
是恶作剧吗?长崎商事虽然财力雄厚但也不可能搞出来这么大阵仗,再说素世也从不是这么无聊的人,如果是那个总来她家的粉毛的话还说不定,可是…
“不要胡思乱想,今夜这里没有谎言。”
此乃谎言,立希如此相信,至少她希望自己如此相信。
太阳已没入城市天际线的下方,凉爽纯粹的暗蓝色天空下灯光星星点点地亮起,东京这座城市褪去白日里严肃庄重的西装革履,随着夜的到来展露出妖冶魅惑的身躯。
“只有红茶可以吗?”
“啊…谢谢…”
或许是宿习难改,立希强压住心中的恐惧与疑惑,顺着指引坐在了客厅中间熟悉的沙发上,伯爵红茶的表层泛起琥珀色的光圈。她下意识地望向身侧的位置,然而并没有少女会用同样琥珀色的眼眸回望她。
这套沙发坐五个人可能有点挤,但对三个人来说却过于空旷。
“我想吃荞麦面。”
乐奈窝在沙发的对面素世身边,明明已经长高了许多,却仍能灵巧地把自己卷成一团,刚才的焦躁模样消失无踪,此时反而格外地乖巧,几乎要贴在素世的身上,撒娇般地讨着吃的。
“抱歉哦小乐奈,死掉的人是不会做荞麦面的。”
“喂你这家伙,有必要演得这么认真吗?你明明就…”
“死掉了哦,货真价实地死掉了哦。”
“哈?!”
名为长崎素世的少女是个别扭、不坦率、又很擅长隐藏自己的家伙,椎名立希并不喜欢她的那些社交辞令,但从未因此讨厌过使用那些社交技巧小心翼翼地构筑安全港的她。不过这一次,立希完全觉得意义不明,素世正在诱导她们,诱导她们相信一个不可能去相信的荒谬结论。
面前这个有血有肉,能开门能泡茶能开不好笑的玩笑的少女,已经死了?
“我说过的,今夜这里没有谎言,死亡的确已经降临我身。”
素世双手交叠撑起下巴,嘴角勾勒起她那标志性的微笑,眸中盛满暧昧的蓝色湖水。
“如果小立希希望我表现得像一个死者的话,就请把茶倒掉吧,你会看到你应该看到的。”
“莫名其妙。”
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立希端茶的手停在半空。
如果真的是幻觉呢?立希曾在幻觉中听见过死者的话语,感觉过冰冷的怀抱,如果这一次是比那些更精妙,完成度更高,更接近现实的幻觉呢?
“现实本身也可以认为是一种幻觉。”
立希想起初华事件结束后,在医院与海铃关于出现在同性死亡案件中的幻觉进行过一番交谈。
“现代医学有观点认为,我们对于现实的感受来源于大脑对信息的处理,而每个人的大脑又有着细微的差异,感受的现实也会不同。从这一点上来讲,我们眼中的现实不可能是绝对现实,而是大脑精心构建的假象。”
海铃半躺在病床上,边啃着被立希削成不规则多面体的苹果边说道。
“神秘主义中也有关于个人现实的理论与实践,被称为星光神殿(Astral temple),不过我认为那更像是一种心灵疗法。从这一点讲,那些幻觉或许没那么不可思议。“
如果身边有海铃在的话,她应该能来解释眼前的不可思议现象,可惜立希这次只带来了一只黏人的猫咪。
“可恶。”
端着茶杯的手小心翼翼地放下,生怕洒出其中的一滴。
“幻觉吗,也不是第一次了,姑且听听你有什么话要说。”
“小立希能这样想就很好。”
20
“听说椎名社长最近很出名?还接受了朝日新闻的采访?”
“啊…那是与警视厅的合作,宣传不要因亲密同性关系而丧命。”
“抱歉,我没有听进去那种宣传呢。”
茶几一侧放着报刊架,这种布置似乎是为了在家里也能装出商业精英的样子,素世从其中抽出一份报纸,笑意吟吟地递给立希。
“不过能有小立希这样的美人来送行,人生的最后一程一定会美得像梦一样吧。”
“你……”
报道初起的时候,论坛上的确有这样的言论,还有号称要立刻死掉让立希来处理的,不过最终被拉黑后就没人再敢提这茬。
“所以请不要把我交给你的助手们哦。”
“嗯,助手们都去另一个现场了,来这里的只有我和乐奈。”
虽然不是很能理解情况,但总归是老友的请求,而且听到立希答复的素世确实表现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她后仰躺倒在沙发上,蓝色的眼睛频繁地眨动着,似是不想让那平静的湖面漾起太多的水波。
“小立希的团队很可靠呢。”
素世揉揉脑袋,白鱼般的手指在亚麻色发丝间穿行,片刻过后,她恢复了属于商业精英的端庄姿态,笑意也重回她的脸上。
“不像我的公司,之前并购事件的所有项目都要我亲自参与,没有能独当一面的下属,完全是分身乏术呢。”
“我也是最近才培养了后辈,之前也是忙不过来的。”
立希想到去处理集体死亡事件的昴“前辈”,多少有些担心,之前交给她的都是比较普通的任务,这次于她而言会不会有些苛刻了。
“我记得小立希第一次处理的就是集体死亡事件吧,很了不起哦。”
“你怎么知道的?那篇报道可没这么详细。”
“我可是你的幻觉哦,知道这种事情不足为奇吧。”
“你这还真有自知之明。”
今天的素世的确异常得令人不安,立希逐渐去偏向那个荒谬的结论。
警察与居民在楼下来来往往,昴和助手们正在连环死亡的现场,缺少主心骨的他们应对着前所未有的挑战,近藤队长在向电话那头的警视厅高层不断道歉谢罪。与此同时,椎名特种葬仪社的社长,正在和疑似幻觉的老友聊着天。
立希从来都不习惯给别人添麻烦,焦虑在心中蔓延,如同雨林中的行军蚁群席卷大地,所到之处尽是赤红火蚁无序扭动,不得片刻安宁。
但眼前这个家伙,无论她是不是幻觉,都值得她忍受这份焦虑。
“所以,死者小姐,可以跟我这个送葬人讲讲你是怎么死掉的吗?”
“果然小立希还是想知道呢。”
长崎素世向杯中加入一颗方糖。
“没办法,工作需要。”
“嗯,我也经常对其它朋友说这样的话,她们都说这叫什么来着?班味儿?”
“这你上哪学的词…”
“公司同事说的~”
巧妙的回避,关键问题再次被消弭于无形。
素世端起面前的红茶,沉稳地轻抿,立希本没有心思喝茶,只是内心的焦虑使人口干舌燥,于是也饮上一口。红茶虽不解渴,但其芳香亦可使人神经舒缓,酚类与酯类化合物的醇香暂时逼退了爬上心头的火蚁。
“抱歉呢,难得见面,话题却总是聊到工作。”
“谁叫你总是在工作,还把企业规模搞得那么大。”
三年前素世接手长崎商事之时,第一件事就是宣布断绝与丰川集团的合作,这被当时的商界所不解,然而紧接着发生的“sumimi”死亡事件与丰川集团灰色产业的曝光则证明了这一决断的正确,本就实力雄厚长崎商事自那时就如同烈火烹油,呈现指数级的扩张,甚至在今年年初并购了丰川集团的绝大部分产业。
“只是运气好罢了。”
“我可不信。”
“可以帮我把这文件交给我的秘书吗?”
素世再次伸手,牛皮纸制的文件袋被从报刊架上抽出,立希默默接过,平放在刚才的报纸一旁。
“不好奇里面是什么吗?”
“毫不好奇,保密是我的职业素养。”
“小立希真的是很可靠呢。”
长崎素世的笑容依然温柔。
“是股权转让哦,毕竟如果社长突然死掉还没有做出安排的话,公司上下会很苦恼吧。”
“你这家伙,真的假的…”
轻轻抚摸着乐奈的白色脑袋,素世呵呵地嗤笑着,前者不知何时枕在她的腿上,不知为何她今天并未像往常一样黏着立希。
“工作的部分到此为止,难得见面,久违地合奏一曲吧。”
“不要。”
21
文戏的部分真的好难写,尤其是soyo这么不坦率的孩子)
准备这一章大纲的时候就是打算带着疑惑进行的,没想到写着写着就云里雾里啦,连soyo死没死、跟谁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惹(
22
立希并不知道素世的家里什么时候多了间练习室,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两年之前,那时素世刚刚接手长崎商事,她陪这位不安的友人住了好久。
灯光下是电吉他、贝斯和鼓组,角落的阴影里隐藏着三角钢琴与低音提琴,地面上布下了五人乐团的站位,效果器妥善地陈设,再加上音响与线控,这里是一间颇像那么回事的练习室。
“莱芜!”
要乐奈是第一个站上演奏位置的,对她的看管也一贯是最放松的,贝斯手踏下效果器开关,用含着笑意的眼神示意着犹疑不定的鼓手。
对面的落地镜中,三人组成一个残破星座,缺失了其中耀眼的两颗。
没有大质量天体作为锚定点,群星就会遵循引力各自寻找轨道,曾经的亲密无间终究也会成为互不相交的平行线。
主唱,这支乐队需要一个主唱,哪怕是个吉他主唱。然而那能够引领迷子的灯与音,并不存在于这扭曲的世界上。
拈起鼓棒,仍是熟悉的重量,立希想起另一位贝斯手,自己不久前答应与她作为友人而合奏。
“真的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吗?”
鼓点,酣畅淋漓的鼓点于双手挥舞间迸射,底鼓、军鼓、嗵鼓、高中低音镲的合鸣自然天成,椎名立希无一时不铭记着那段时光,相应地,演奏的本能也无一时不在她的体内翻涌,即使久疏练习,仍能敲出令人惊叹的鼓点。
就算只剩三位迷子,演奏也当然会回到最开始的地方,那迷失之星们的呐喊,立希不知道她们是否还有资格演奏那些歌。
“怎么,作曲者不同意?“
“没有…演奏…是我们的权利。”
吉他嘹亮的音色之下,鼓与贝斯默契地协奏,负责乐队节奏的二人相性极差亦是极佳,在短暂奏鸣的乐章中,椎名社长消失了,长崎社长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孤寂寒冷深空中的星用微光照亮彼此。
立希与素世,被命运划下界限的二人,就这样忘记了一切,抓住尚未消散的往日星光,稍微回到了那个有音乐的世界里。
然而美好时光只在昨日,扭曲的现实以不可辩驳的姿态碾碎了成为人类的悲愿,坏心眼的命运随意摆弄着被称作星星的石头。渴望普通的孤灯黯熄,呼唤爱的弦音湮灭,素然常世亦行将崩坏。
立希不由得看向那认真演奏的老友,她几乎可以确定素世所言全无虚假,死亡的确正紧攥着亚麻色头发的少女,但那琴弦的振动依然稳健镇定,一如往日每一次的舞台之上。
长崎素世从来想的都只有自己,但mygo的大家对于她而言不是别人。所以即使面对死亡,她也能将那份从容贯彻到底。
因为与她合奏的送葬人,在人偶躯壳之下,还有一颗名为椎名立希的心脏在微弱跳动,只要这颗心脏还在跳动,死亡的阴翳就难以遮盖她们那夏花般的生命。
所以,请背负上我们的生命,活成自己吧。
这或许就是那个别扭、不坦率、又很擅长隐藏自己的家伙在这场不完整的演奏中想托付给椎名立希的一切了。
“你……”
“嘘。”
演奏落幕,幻觉中并没有更深的幻觉,立希觉得自己酝酿出了落泪的勇气,但被素世轻声打断。
“ 咪 徕 哆 徕 咪 发 咪 徕 ”
钢琴音声奏鸣,春日落樱遁入影中,曾经有个少女想抓住一片落花,另一个少女却给了她一整个春天。
三角钢琴前,端坐着一位女性,一位立希不会忘记的女性。
月之森制服在那瘦弱的身体上并不显违和,但与其说是体态的缘故,不如说是气质使然,明明应该已经是与自己同龄的成年女性,给人的感觉却仍像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就像那皎白月光从未曾跌入过尘土。
珍宝般的回忆、跗骨啃噬的劣等感、必须追逐的背影,立希对那人的感觉太过复杂,但如今在这个幻觉一样的场合遇见,她知道应该怎么做。
如果语言无法表达,那就用旋律吧,音乐存在的意义之一啊,就是为了让不坦率的家伙们能将心意传达。
23
黑白键奏出只属于春日的芳华,无需多言,鼓点没有任何迟疑地跟进,仿佛在赴一场等待已久的约。
珠泪打湿贝斯的琴弦,不知那个春日是否在她眼里小小地重现。
至于那只会读空气的临时吉他手,在状态外游离片刻之后,也顺着气氛做起了她最擅长的事。
在长日将尽的蓝调时刻里,在死亡阴影笼罩的塔楼上,春日丛花短暂盛放。
“縁を結んではほどきほどかれ”
(缔结于人之间的缘分总是分分合合)
“誰しもがそれを喜び悲しみながら”
(无论是谁,都在欢喜与悲痛之中)
“愛を数えてゆく”
(细数一份份的爱意)
“鼓動を確かめるように”
(似在确认这颗心脏的搏动)
祥子放声歌唱,就像曾经在她生命的春日里一样,在想要成为人类的少女面前弹奏着典雅的三角钢琴,为了那堪称可笑的烦恼而去歌唱。
尽管一切已不复昨日,但仍应献上歌唱作为对友人的悼亡,立希轻轻开口应和。
“うれしくて さびしくて”
(喜悦无比,却又孤寂)
“今だから 分かる気がした”
(若是如今,好像又已经察觉)
“たいせつで こわくって”
(无比重要,却又畏惧)
“あの日泣けなかった僕を”
(那天没有哭出来的我)
“光は やさしく抱きしめた”
(是光芒与我紧紧相拥)
视线被泪光晕染模糊,只凭肌肉记忆敲响鼓点,祥子的歌声如春日落英缤纷飘洒,是她未曾听闻的明快清新。然而此时,立希感觉到的却是另一个少女,穿过时间、空间、生命与死亡,微弱但坚定地歌唱。
“照らされた世界 咲き誇る大切な人”
(在这明媚耀眼的世界 骄傲绽放的重要之人)
“あたたかさを知った春は”
(知晓这春日因何而来)
“僕のため 君のための 涙を流すよ”
(为我 亦为你 流下热泪)
“あぁ なんて眩しいんだろう”
(啊啊 多么耀眼)
“あぁ なんて美しいんだろう…”
(啊啊 多么迷人…)
落地镜中倒映出了五人的身影,立希早就不再做梦,所以看到站在主唱位置上认真歌唱的灰发少女时,不禁感到一阵恍惚。
演奏悄然落幕,镜面两边的人彼此注视着微笑着。只属于梦中春日的乐团,在这个残酷世界里完成了她们的和解。
“立希同学,好久不见。”
虽然早已不再能以同学互相称呼,但立希并没有煞风景地咬文嚼字,只静静回望回望着旧日幻影。
“好久不见。”
我们究竟如何看待彼此?你又遭遇了怎样的命运?为什么选择这样的结局?无数疑问在心中交织,出口的却只有同样的好久不见。
丰川祥子报以脆弱易碎的微笑,昏浊尘世中这样的笑容注定不得长久,立希强烈地感觉到这就是离别了。
“等等…”
“立希。”
意外地,蓝发少女上前轻轻拥抱着立希,牵引她的手慢慢地划过自己瘦弱的脊背,从左到右,又从上到下。
“立希,你知道吗。破解谜题与创造世界并无区别,世界观每增加一个元素,人心里就会多出一个谜题,解谜人顺着内心的丝线前进,最后就会接近,并创造世界。”
由于早已认定祥子是天生的逸才,所以就算她说的话不着边际,立希也会认真去听。
“当然,去解谜的是‘人’,人偶不会有疑惑与迷惘。它们即使再怎么紧攥身为人类时的影子,那也终究只能得到似是而非的答案,注定很快就会被遗忘。”
祥子的语气落寞,但并无疑惑与迷惘,立希明显感觉到了怀里的女性干枯而缺乏生机,刚才属于芳华少女的优雅呐喊好像只是一场水月镜花。
心中已有所明悟,或许少女与人偶本就是一心同体,白马芦花,但立希还没有坚强到连一句宽慰的道别都不送上。
“至少我会记住你的。”
“没关系,我无惧遗忘。”
长夜来临,黑暗天幕与地上群星消解了日落残余的蓝调,名为丰川祥子的幻象消失于夜中,仅以遗忘作为唯一的背叛与原谅。
24
鲜有离别能幸运地得到长亭古道的奢侈仪式,更多的只是在某个一如往常的瞬间过后,珍贵的人就永远留在了昨天。
笛声浊酒只存在于诗与歌里,但起码伯爵红茶的馥郁芬芳也多少能冲淡那难以化解的平静哀伤。
“离别真的是很讨厌。”
这是长崎素世今日最坦率的一句话,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手中的红茶杯,立希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安,内心中搜索着一切能够延缓离别的方法,同时一个堪称疯狂的想法逐渐成型。
区分死与生的标准究竟在哪?椎名特种葬仪社实行的鉴定方法是通用的呼吸与心跳停止,然而在现场处理中,那些临床意义上的死者出现肢体反应、突然说话甚至是抱有目的行动起来的情况却时有发生。
在所有的资料中,立希总结出一条规律,这些死者的肉体完好无损,感觉就像突然被抽离了灵魂,她们的内心或许先于肉身死去。
可以交流、可以演奏、可以喝红茶的死者,与生者并无区别,一丝希望在立希心中燃起,或许用什么方法重新激活那颗死去的心,这位老友就能长期驻世。
“让我猜猜,你靠商战的手段拿下了丰川集团,祥子就这样成了你的战利品?”
“小立希,想象力那么好干什么?”
“然后霸道总裁与落魄千金……”
立希当然知道素世不会搞这种扯淡的事情,但她还是绞尽那不多的脑汁地编着故事,希望能靠从海铃那里学来的一本正经胡编乱造的手段挑起这位老友的表达欲。
毕竟只有渴望表达才能证明内心的存活。
“嗯。”
素世将红茶轻轻端起,搭在了立希的手背上,还在假装漫不经心东拉西扯的鼓手突然就变回了拘谨的模样,生怕打落了红茶杯。
“如果我说小立希猜的全对呢?”
“哈?!”
“小立希真的很不擅长做这种事情呢。”
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噗嗤地笑出声,享受着小小的恶作剧。
“亲自揭开谜底对于出题人不是一件很难过的事吗。”
琥珀色的茶汤将彼此的容颜倒映出进两位女子的眸,死者一侧的女子笑意盈盈容光焕发,生者一侧的女子面容精致难掩憔悴。
“就像小祥说的,答案只能由身为人的立希去揭晓。”
“你们啊,起码给点提示好吗…”
“抱歉哦小立希。”
婉拒多少次都无所谓,回避多少次都无所谓,请你再说些什么吧、再多用用你那些繁复的社交辞令吧,再多讲讲那些与主题无关的小事吧……
“小立希,接下来的事就多麻烦你啦。”
不要每句话都在说我的事情,多说说你自己的事吧……
“离别这种事情果然还是很讨厌。”
立希短暂地一怔,她以为自己再一次抓到了素世话语中流露的真心。
“素世,如果讨厌离别的话就留…”
“但我又没说我不做。”
骨瓷茶杯落在实木地板上,绽放出白色的碎花,琥珀色的茶水化作夜雨,冲刷掉温柔幻象与渺茫的希望,露出现实的冰冷刺骨。
在某个不存在的瞬间,立希看到了那个亚麻色头发的少女露出一个恶作剧得逞的笑容,然而,灰色的练习室里,镜子对面除了憔悴的椎名社长以外空无一物。
“Rikki……”
拉链合拢的声音与乐奈的轻声呼唤一同敲击着她的耳膜,练习室的角落里,两具尸身已被妥善收敛,裹尸袋上挂着标签,黑色记号笔歪歪扭扭地写着“621-1 长崎素世”、“621-2 ‘遗忘’”。
“我们走。”
平日里用于拍摄记录现场的相机不知何时被乐奈取下使用,此时又被递回手中,但立希并不想检查里面多了什么内容。
少女的脚步滞缓,猫咪的脚步轻盈,超载的担架车吱呀吱呀,开合的黑门寂静无声。
立希取出写有椎名特种葬仪社的封条,小心翼翼地贴在门边,尽量不去破坏那只属于记忆中的光景。
乐奈没有去阻挠,猫咪知道,不会再有亚麻色头发的少女为她们打开那扇门。
25
呼呼呼,不坦率孩子之间的互动,以我的笔力真的很难拿捏
所以这个篇章就抱歉有些云里雾里啦 (“▔□▔)/
26
凌晨三点的日本桥,塔楼高处属于椎名特种葬仪社的办公室仍保留着几盏明灯,无论是出于职业要求还是出于生活习惯,椎名立希都会将熬夜之道贯彻到底。
更何况,劝自己早睡的不熬夜主义友人已经躺在楼下的冰柜里了。
立希不是没有抱过一毫希望,万一是乐奈搞错了资料呢,万一刚刚经历的就只是幻觉呢,直到拉开裹尸袋,两位老友一如昨日的面容展现在面前,又被她亲手推进冰冷黑暗的尸柜。
心脏绞痛、胃部烧灼、肺部憋闷,想要去大吼、想要去呕吐,混杂的感情从胸腔升腾,化作酸楚爬上鼻尖与眼眶、立希在迷茫中感受到了清晰而痛苦的现实。
“啪嗒”
办公桌的另一侧,黑发的女子轻轻放下文件与水杯。
“社长,信函已经交到长崎商事了。”
“辛苦了。”
昴微微欠身,悄悄退出了办公室。
白水温热又不至于烫口,昴总是十分体贴,在这一点上她的确很有前辈的样子。胸中的憋闷与脸上的酸楚得到了缓解,立希打起精神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浏览着那份关于港区女校连环死亡事件的处理报告。
事件本身除了死亡人数较多之外平平无奇,处理中没有遇到什么意外或者幻觉,当立希赶到时,现场已经基本处理妥当,昴虽然十分疲惫,但还是积极地应对着与警视厅的沟通,那之前是海铃的工作。
立希能从那些警察的眼中看到欣赏,那种欣赏超过曾经的自己所获得的,的确,昴无论是工作能力还是社交水平都无可挑剔,或许很快这间葬仪社就可以改名了。
劣等感悄悄爬上心头,被这位久违的麻烦老友拥入怀中,立希感到一丝安心。
困意也随之袭来。
当一种负面情绪伴随人足够久时,它就会成为自我的一部分,它是与树叶一同生长的影子,是在过于刺眼的阳光下,那个不完善的自我的小小遮蔽处。
朦胧中,蓝发的少女送上冰冷的拥抱,牵引着立希的手,在那柔弱的躯干上游走。
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上到下…
迷题、元素、人类与人偶…
立希从浅眠中惊醒。
没有耐心等电梯了,内心的不安驱使着她必须行动起来,从楼梯上奔下又慢又危险,但站在原地等待的话可能会被想法折磨得发疯,于是立希跌跌撞撞地冲向位于塔楼地下深处的停尸房。
曾经用作仓储的地下综合体如今被椎名特种葬仪社作为停尸间使用,当然为了让楼上的上班族们不感到恐慌,这里的入口被隐藏在防空设施的背后,外人根本无法进入。
不过椎名社长的权限,可以让立希通过虹膜扫描进入公司的所有区域。
深深喘息平复心情,冰冷的空气刺痛着肺部,消毒水、甲醛与硫化氢复合的味道钻进鼻腔,说不上反胃但也绝不好闻。
在值班处关闭了今日的监控,立希快步进入作业间,信手扎起头发,穿上塑料围裙,套上手套袖套,值班社员知道那是尸体处理的前置准备,但他的疑问被一双锐利的紫眸逼得吞回了肚子里。
作业室厚重的金属门扉被关闭,立希从里面锁住门,确保室内不会有其他的活物进入。
就算打出“特种”的招牌,而且负责处理奇怪的事件,椎名特种葬仪社总归是一家葬仪社,很少进行法医的工作,大部分时间这里只负责遗容的处理。
但由于警视厅提供了便利的设备,实际上这间作业室可以进行开三腔的系统解剖。
这也是椎名立希将要去做的。
27
冷藏柜的标签编号是621-2,乐奈的字迹歪歪扭扭,拉开柜门,朽败干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存放其中的纤弱躯体仅以单薄白布覆盖,蓝发在身下散乱铺展,右脚大拇指上的尸牌表明了她的身份。
“621-2,‘遗忘小姐’”
仍然是歪歪扭扭的笔迹,回来存放尸体的时候,失魂落魄的立希忘记告诉乐奈关于丰川祥子的事,于是那少女的名字便成了遗忘。
不过揭开那单薄的白色面纱后,出现的仍是那张熟悉的面孔,端丽秀美一如昨日。
“抱歉。”
立希双手合十,不知是为忘记祥子的名字而道歉还是为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而道歉。
在葬仪社创办之初,警视厅为立希进行过过系统的法医培训,虽然很久没有实操过,但理论知识仍然能记起。
从左到右。
从左肩峰绕胸骨上作弧形到右肩峰。
从上到下。
从弧形中心沿胸腹正中线,向下绕脐左侧至耻骨联合上。
泛着寒光的解剖刀下,少女的肌肤冰销雪解,划开肌肉,剥离黏膜,立希才意识到,面前这曾被自己认定为天才、给自己带来可怕劣等感的旧友,与自己同样是肉体凡胎,构成那身体的同样是血与肉,并非月光与落花。
同样的,更非木头骨架和棉花。
正因如此,立希小心翼翼地抚过那细腻的血肉,生怕造成一丝一毫不必要的破坏。
心包、肺叶、食道、胃囊,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每一个腔体,医用白色手套不停沾染组织液与血污,在红色浸透立希的视野之前,她的手终于触及到了不和谐的异物。
生殖腔深处,一个拇指大小的移动存储器,由于位置太深,只能从内部划开取出。
恐怕这就是祥子想要传达给她的秘密,同时也是致死物。
尸体解剖后对于内脏的处理或是扔掉,或是一股脑地倒回腔体内并直接从外缝合,但这晚的立希格外有耐心。被损坏的人偶,所有部件都修理回原有的模样,按原来的位置摆放回去,细心的匠人轻轻闭合小小人偶的躯壳,用最好的缝料与补料,将其修复如初。
即便她知道,躯壳内已经没有了虚假跳动的人偶之心。
尸牌上“遗忘小姐”的字样被划去,取而代之的是用黑色签字笔写下的“丰川祥子”,字迹优雅流畅。立希比照着记忆,仔细地为丰川小姐扎起双马尾,冲洗干净血污,铺展白色被单轻覆在那苍白纤瘦的身躯之上,重新合上冷藏柜门。
乘坐电梯回办公室的路上,立希在备忘录上记下需要购买一套洋装,转而又划掉,她想起长崎宅邸应该会有二人的衣物,只是当时心烦意乱没有顾及到。
“真是的,这种事竟然…”
电梯门打开,洒在走廊里的晨光打断了自我批评,这场解剖与遗体修复已然消耗了将近四个小时,立希再一次熬穿了整个夜晚。
社长办公室有着朝西的落地大窗,窗外蓝灰色的暗沉天空给了熬夜者一丝虚假的安慰,立希打开私人电脑,将储存器插入。
以死亡为开端,复权大戏缓缓揭幕。
28
根据硬盘中的丰川家谱系,这个古老的贵族,其血脉可以追溯至飞鸟与奈良时代的藤原氏,这个家族以那始于中臣镰足与车持皇子的贵种之血为傲,将金钱、地位、名誉都看作随之而来的附属品。
而十分荒谬的一点在于,扫描的古籍中,有一条血脉被金线装点,并用汉字标记“神代”。
“真的假的,神代血脉…”
在二十一世纪搞万世一系的神族,立希没想到日本还有第二家,尤其是看到祥子的名字在那条金线的终点上时,她更觉世界观被狠狠创碎。
这个号称拥有神血的家族,在本家独生女病故后,把入赘的女婿看作了家族的负担甚至威胁。于是在众多家老的谋划下,一场“杀母立子”的戏码上演,一心努力工作的女婿陷入巨大商业骗局,被榨干身家后逐又出家门,而他的女儿,丰川家血统最纯正的孤女,将在大家长的抚养下成为家族最稳妥的继承者。
本应如此。
然而,孤身一人的少女拒绝了家族的好意,追着她那失魂落魄的老爸一起离开了家族。家老们本以为那只是小孩子的一时任性,却没想到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化身小小的骑士,与暴风雨般的生活打得有来有回。
曾踏着优雅舞步的双足于拥挤人潮中穿梭,曾弹奏黑白琴键的双手于工位键盘上飞舞,每一件为贵族所不齿的所谓低贱工作都被她做得有模有样,想象中那个能任人摆布的傀儡从来都不存在。
少女在稳住阵脚后,甚至组建起了一支乐队,目标是赚很多钱,她成功了。
立希点击着层层嵌套的文件夹,依稀记起曾经确实有那么一支红极一时,且成员名字全是拉丁文的神秘乐队,不过很快就如出现一般突然地消失了。
“欢迎来到,Ave mujica的世界。”
Live的视频,有着独特风格与世界观的舞台上,乐团人偶以音乐之名献上歌颂。
曾经身为乐队成员的立希认真地观看着,那狂气的音乐与她曾创作的作品风格迥异,祥子的作品一如既往的优秀,但在优秀之外,立希能听到一丝伤感。
因为那优秀的曲不能永远只为一支乐队而作。
虽然演出十分吸引人,但立希觉得如果在熬穿了夜的状态下去听重金属可能对心脏不好,于是点开了下一条似乎是拍摄演出后台的视频。
“扣你几喵姆喵姆!”
充满元气的声音从扬声器中播放,同时出现的是一张有点眼熟的脸,玫红色眼眸的少女热情地像视频这边的人打着招呼。
那张脸在记忆中虽然有些模糊了,但独特的开场白却让人绝难忘却,那是立希对送葬工作最初的记忆,也是至今偶尔仍会想起的迷幻梦魇,一个名为爱的夺命深渊。
“我去!佑天寺若麦!”
高大的老板椅接住了弹起来的椎名社长,窗外虽天光大亮,立希却仍有种活见鬼了的感觉。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祥子认识她?巧合吗?
立希立刻打开葬仪社的数据库,编号001的案件就在文件夹最上方,每次数据检索时都会不可避免地看到。
这一次,立希发现了平时被忽略的东西。
“001-3:若奥爱子、001-10:仙台弥生……”
死者照片上的两名少女面容颇似一位故人。
数据盘中记录有丰川家谱全系,从飞鸟时代的藤原氏的延续到如今,这一代只有三名女性还拥有那条“神代”血统,其中两位属于旁支的宗女正在死者档案上。
再加上刚刚死去的祥子,丰川家引以为傲的神之血,自此断绝。
立希稍微紧缩在老板椅里面,即使九月的东京依然暑热,她却也感觉不寒而栗。
29
点击播放键,镜头扫过休息室,定格在独坐一旁的绿发少女若叶睦,少女抬手遮住了脸,立希对她的出现并不吃惊,早已知道她是祥子影子一样的存在。
那边的拍摄者似乎也是自讨没趣,将镜头转向了休息室中央,金发的少女在与祥子交谈。
“三角初华…果然。”
在喵梦和睦出现后,立希就隐隐有一种预感,这个乐团还里会出现熟面孔,无论生前熟识还是死后了解。
推理链被建立的快感在脑内产生,立希打开被她深深藏起的另一份文件,正是三角初华手机中的全部资料,这是她在那场悲剧事件中鬼使神差地保留下的,从未向警视厅提交的证材。
手机相册里存有十六张照片,那是初华与祥子在参加一场新年祭典,据立希后来的调查,这场祭典是奄美群岛的旧历新年祭,距初华的死亡仅有五日。
距丰川集团全线崩溃的开始,也仅有五日。
时机、关联者、动机、手段,一切都太可疑了,难道这是祥子对丰川家复仇的开始?可是三角初华呢?真的会有人,为了只是给朋友提供一个复仇的机会,就心甘情愿地选择死亡吗?
反复点击暂停键,视频中初华望着祥子的目光中流露出爱意与热切,不知为何,立希觉得这对热切的紫色眸子十分熟悉,可能初华对祥子的感情的确深到这种地步,立希勉强说服自己。
视频继续播放,蓝发的少女好像注意到镜头,抬手夺下了手机,随后就是一通“不要破坏世界观”之类的说教,视频也戛然而止。
接下来被藏得更深的文件则是一些无趣的商业合同,似乎是祥子在长崎商事作为顾问的工作经历,在这位前丰川家大小姐的协助下,本就在初华事件中遭受了致命打击的丰川集团变得左支右绌,很快就被长崎商事鲸吞。
然后复仇者以自身和共犯的死亡作为这场戏剧的终点。
立希看累了,她关掉电脑揉着太阳穴。这份资料的出现似乎给出了一个合理的逻辑,但她所认识的丰川祥子并不会做这种事情。
答案之后是更深的疑问,祥子为什么要那样表现,自己见到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记忆中少女精致的面庞变得可怖,如同地狱归来的鬼魂披着人皮。
“嗡——”
手机的震动打断了越来越繁杂的思绪,是海铃的消息,照片里的飞鸟温泉别馆位于著名的道后汤之町,她已经抵达了四国松山,将要展开一场漫长的休假。
“又把夜熬穿了?”
信息后的“已读”暴露了立希的糟糕作息。
“你的抽屉里有褪黑素。”
蓝盒装的褪黑素,是没听说过的品牌,立希就着已经凉掉好久的水将白色药片吞服下去。
“没见过这个牌子,进口的?”
“仙台市南一个小厂生产的,效果意外很好,而且副作用小。”
很有海铃的风格,她总是能从被遗忘的角落里找到好东西。
“早些休息,我虽然不能帮你出现场,但是外围调查还是可以做的。”
“那我想拜托你调查一件事。”
“?”
“一个名为ave mujica的乐团。”
海铃罕见地没有秒回。
“已经知道其中的四位成员:佑天寺若麦、三角初华、丰川祥子、若叶睦,还有一位未知身份代号‘Timoris’,我需要她们的生平信息,最好能包含社会关系。”
过了大概五分钟,海铃回复了一个“Ok”,立希并未多想,只是觉得她可能是去做放行李之类的事情了。
困意很快从身体中升腾上来,威逼着头脑停止胡思乱想,立希简单地回顾了这漫长的一日,在脑海里选择什么应当被记住,什么又要被遗忘。
窗外天光已然大亮,这座城市从短暂的浅眠中清醒过来,而办公桌前的少女终于合上了沉重的眼皮,她将要做一个很长的梦。
30
今晚看mujica没更新,我要狠狠加强睦头
(qwq)
31
“对于人偶来说,什么才是死亡?”
“不被他人所爱。”
“我没在说台词。”
绿发少女闻言陷入沉默,只是裹紧羊毛披肩,尽量把身体缩小,缩进破旧狭窄的副驾驶座,人造毛绒的廉价汽车坐垫有些脏乱,和洋娃娃般精致的少女实在不搭。
“系好安全带,我们得出发了。”
黑发的驾驶员摘下墨镜,墨绿色的眼眸中倒映出崎岖山路,后座上数量众多的汽油桶、饮用水与罐头被整齐码放,这是将是一趟艰险的旅途,不知这辆四处漏风的二手K-car能否坚持下来。
毕竟这破车与骑惯重型机车的她也实在不搭。
……
“听说航天探测器带回来的月壤,里面检验出了生物质,似乎像是某种开花植物。”
“怎么会,材料被污染了吧。”
“可是天上还在下虫子雨,路上随机刷新企鹅群,这样看来月球上长花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交通电台那边的主持人与嘉宾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近期的新闻,但这种关于宇宙和天空的话题离高架路实在太远,所以也仅限于作为一种谈资而已。
朴素的黑色轿车在晚高峰的车流里蜗步牛行,黑发紫眸的少女紧握方向盘,从后视镜里能看见一丝汗水划过她眼角的美人痣,又消失在消瘦的颌间。
椎名立希,驾龄半年,开始后悔驶进这条快速路。
本来只是一场忙里偷闲的自驾旅行,却因躲避出现在快速路上的企鹅而走错了方向,又被车流裹挟得离目的地越来越远。立希预感到如果继续开下去,恐怕会让明日的都内交通事故播报量+1。
“Rikki…前方三百米,开进左侧小路。”
蓬松柔软的白色猫猫头从座椅后面冒了出来,开始指挥愚蠢的人类。
或许猫对地形交通的感知也是人类的数倍,沿着乐奈的导航,立希还真的驶出了这条困住她好久的公路,此时轿车正停在江户川畔的一家罗森门前,没吃晚饭的两人各端着一杯关东煮。
乐奈手中还有作为奖励的抹茶蛋糕。
“Rikki,车技好烂。”
“闭嘴,还不是因为你。”
立希咬下一块鱼豆腐,有些愤愤不平。
某种意义上,她说得没错。葬仪社近来还算清闲,正当立希在家里补觉到下午的时候,乐奈解锁了她的房门。她的手中旋转着机车钥匙,说着要带立希兜风,那幅拽样与海铃如出一辙。
没人能安心让猫骑摩托车,因此那辆重型机车一直被塞在塔楼底下的地库里,从来不给乐奈机会去碰。
但面对着兴致勃勃的猫猫和万里无云的晴空,立希也没有太扫兴,把自己的车开了出来,于是就有了一人一猫迷途江户川之事。
乐奈没有答话,把还剩一块萝卜的关东煮递给立希,专心对付抹茶蛋糕。
“唉…我会好好练车的,但你还是不许骑摩托。”
立希捞起萝卜,将有些烫口的汤底一饮而尽,纸杯扔进垃圾桶。郊区河畔不比市中心,这里的春寒尚未完全消退,晚风吹过还会带来几丝凉意,温暖的关东煮正好提供了身体必须的热量。
解决了温饱问题,才有心思考虑其他烦恼,比如被两人错过的目的地,比如去哪里给汽车加油,比如晚上在哪里过夜。立希掏出手机,打算重新安排一条路线。
顺便一提,二人本来的目的地是面影桥,听说那里有早樱盛开。
“Rikki。”
听见乐奈的轻声呼唤,立希将视线从手机上移开,却发现后者没有在看自己,那异色的眼眸中只是映着异色的晚霞。
今日的晚霞极美。
披散长发的少女倚坐在引擎盖上,白发与云霞一同被染成玫瑰红,夕阳为她那介于稚嫩与成熟之间的面庞描上毛茸茸的金边,一双认真的异色瞳里,天空变成了藏青蓝与玫瑰金的双色。如此奇景,立希只是曾经在那些艺术海报里见过。
立希想着,看来艺术家们也并非都是不可解的魔术师,他们的所见或许与凡夫并无二致,只是需要某个契机、某个所谓的灵光乍现,便会产生质的不同,灯的歌词可能如是、乐奈的吉他大概亦如是。
就像野兽成为人类或许要几十百万年,而成为神明只要一瞬间。
但无论身侧的存在究竟是何物,都不耽误二人欣赏彼此眼眸中的晚霞。
32
海铃开的k-car大概是这个样子,神似国内的剁椒鱼头)
33
次日
长崎集团的信函与椎名社长同时到达办公室,函中邀请立希出席本日的股东大会,言辞恳切,请求她本人务必拨冗出席。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素世的遗嘱中将百分之十的集团股份交给了立希,让这位小公司社长一跃成为了五百强企业的第二股东。
其实哪怕是千分之一的股份也可让立希一生不必再工作,但那位坏心眼的友人在随遗嘱附上的信中宣称,这就是为了找麻烦,因为这样立希一定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
“傻瓜…”
接下通往权力与金钱的盛会的邀请函,立希不由得露出苦笑。她的这位老友可以举重若轻地掌舵巨头企业,可以挥手间摧毁名门望族,甚至面对死亡之时还能把大企业的权力交接安排得有条不紊,但就是一定要在某些地方耍小孩子脾气。
长崎素世就是如此难以捉摸,那迷雾重重的死亡在她闪烁的生命面前着实相形见绌。
尽管如此,立希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位老友要在胜利时刻与祥子一同离去,向来认真的她必须解开这个心结。
商业方面的文件被素世处理得很漂亮,找不到任何违和之处,想来想去,突破口还在那支与丰川家崩溃有着莫大关系的假面乐团。
乐队方面立希遍询旧识,许多人都知道有这样一支煊赫一时的假面乐团,但无人知其底细,因为其成员从未摘下过面具。
委托海铃的调查也没有传回太多信息,只是两个月之前发来几张若叶睦的照片,似乎是从相当远的高处拍摄的,日式大宅里,精致完美的少女被重重包围。立希不由得感叹若叶家作为演艺界名人,对于子女实在是过度保护。
关于另一位不知名贝斯手的调查则一无所获,干脆就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个人。
不过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这样的调查只不过是另一种祭扫方式罢了,立希对此很有耐心,反而是那场股东大会让她有些不安。
“或许该找个商业顾问,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靠谱的。”
立希起身去取西装礼服。
“等海铃回来问问她了不了解这方面,我可以给她开很多工资…”
34
时间已近午夜,东京都心车流量渐减,椎名社长驾着黑色轿车驶下快速路,她的助理昴则在后排座上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打字,似是要趁忘记之前将什么记录下来。
股东大会的内容与其说是乏善可陈,不如说是完全听不懂,不过好在昴前辈博闻强记,勉强应付了下来,至少不至于被人把那天价的股权骗走。
“社长,这次回去一定要找个靠谱的商业顾问…哦不,得找一群!要找有规模有资历的机构做代持,不然我们迟早栽在那群老狐狸手里。”
完成对参会股东们和议题的梳理,昴瘫在后排呻吟着提出建议,立希则无奈苦笑地开着车,她莫名地想起了长崎社长,不得不感叹素世为她定制了一个无解阳谋。
“那里面最厉害的应该是那个长发的和服老头子,我连被他扫一眼都会觉得害怕。”
昴抱着双臂缩起来,似乎还有些心有余悸。
“名字很像战国武将的那个?”
“对对。就是那个什么…丰川龙臣好像是。”
曾经贵族丰川氏的大家长,祥子的曾祖父,现如今因为家族产业遭到毁灭性并购而不得不去陪一群他眼中的小孩子们玩权力游戏,偏偏这群小孩子里哪个的手牌都比他多。
包括啥也不知道的立希。
“虽然确实给人很厉害的感觉,不过他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咎由自取。”
立希的印象中,那位丰川的大家长是个风度不凡的老者,举止动作气魄十足又不失礼节,好像古代的华族公卿。
“您可别大意啊,这人没那么简单…”
昴直起身子想要展开长篇大论的说教,顿了顿又躺回柔软的座椅,似乎是感觉没有必要跟社长大人较真儿。
“我们还是找个代持机构吧。”
“好好好~”
在熟悉的街区很难迷路,立希很快就回到了塔楼。坐进私人办公室里舒适的老板椅,桌上的罐装咖啡还有些温热,乐奈应是刚刚来过,正当立希仔细地将企鹅创可贴从上面揭下时,公司内网的传讯从电脑里弹出。
“相模原,距东京42公里”
巨大的路牌被满月照亮,阴影下,黑发少女比着剪刀手自拍,身后是一辆破旧的K-car,与她的气质完全不搭。
“明天回东京,面影桥见。”
海铃不知为何不再使用社交账户,转而使用葬仪社的内网与立希进行联络,可能是因为在工作网络上更容易找到这位社长大人。
“为什么要去那里?还有,内网不要发工作无关内容。”
“遵命,小的听说面影桥有早樱,赏樱有利于社长大人的身心健康,对本社的业务大有裨益。。”
立希一度怀疑这人是不是和乐奈共享了一部分大脑,毕竟这比猫会使用加密网络的可能性更高。
“决定结束休假了?”
“嗯,调整回来了,还是觉得东京好。”
“那就明天见”
本要补一句“如果明天没有工作”,但立希想了想还是没有按下发送键。
可能是由于防范同性死亡事件已逐渐成为常识,最近葬仪社清闲得有些异常,半年只接了四十余单,与之前几乎一日一单的情况大相径庭,不过总归不是什么坏事。
聊天界面上方持续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许久之后,一条简短的回复传来。
“早点休息,明天见。”
立希想起了抽屉里还剩几片的仙台褪黑素,今日工作结束的还算早,可以考虑在人工激素的帮助下好好地睡上一觉。
35
无梦的深度睡眠来得比死亡还要凶猛,思维被抑制、意识被消解,生与死的界限也被模糊。希腊神话中睡神与死神本就是孪生兄弟,他们将亡者与眠者共同引入夜之国度,在那里,生者在睡眠中短暂死去,死者在梦境中片刻复生。
“醒一醒,立希,醒一醒。”
潜意识的火花溅上司掌感知的神经,动摇了如泥的酣睡,梦因此而成,生者也短暂地以眠者的身份行走于两个世界的边缘。
立希正坐在重型机车的后座,双手环抱着身前人裸露而结实的腰身。
看不见熟悉的脸庞,听不见熟悉的声音,甚至闻不见熟悉的气味,但心中却立刻浮现了那人的名字。
“海铃?”
自己的声音瓮里瓮气,原来是戴了头盔,可是为什么会又感到面颊被前方那有点扎人的发丝所瘙痒?
身后传来嘈杂声,警察车队正在追逐超速行驶的暴走族。
“喂!快停下…”
刺耳的刹车声,破旧的K-car停在路边,海铃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立希正要上前发火。
“立希同学。”
说不上熟悉的声音,立希转头看去。
金发少女摘下鸭舌帽与墨镜,晶莹的清泪顺着面颊流淌成河,紫色眼眸被哀伤充盈,端丽不可方物的容貌让人一眼辨出其身份。
“三角初华?”
在小说里,只要没有找到尸体一律都是还活着,这是铁则。
比铁则稍弱的是契约,支配关系则再弱一层。
立希注意到了美丽少女正渴望着支配,那优雅的颈部被黑色项圈锁住,纤细的银链向身后的黑色延伸。
沿着银线穿越黑暗迷宫,在中心等待的并非可怖的弥诺陶洛斯,而是以唐菖蒲掩面的哥特少女。
“谁来着…”
立希没有想起那人的名字,就见少女一抖银链,黑暗中冲出矫健的野兽。
“咬她!”
名为喵梦的紫色野兽将立希扑倒在地,撕扯着她身上的衣物,贪婪地舔舐着裸露出来的肌肤。
“桀桀,我要吃馒头口牙。”
“海铃!救我啊!”
应声而来的是引擎的轰鸣,重型机车破墙而出,车上的乘客们荷枪实弹,大口径霰弹枪轰飞了野兽的脑袋。
从车后座跳下一个绿色的身影,抽出一柄更绿的棍状物,双手共持抡圆了砸在无头的躯体上,发出凄厉的狂笑。
“我轰散你!我tm轰散你口牙!”
“睦…原来会这样笑的吗?”
立希的震惊尚未结束,就被拥入一个温柔的臂弯,亚麻色的发丝瘙得她面上发痒,后脑却触及一片柔软。
“一辈子的约定,我完成了哦。”
不用看也知道那人的表情,定是狐狸般的笑意。可是为什么又有凉凉的东西落在额头上?
刚想抬头去看,那温柔的怀抱就立刻风化消失不见,海风轻拂,浪声涛涛,立希躺在了不知哪里的海堤上,仰望漫天繁星。
五车二、天船三、大陵五……
回忆起曾经某位少女兴致勃勃地讲着的天文知识,虽然当时不是很懂,但后来听得多了竟然还能认出几颗星。立希渐渐沉浸于回忆,直到一张熟悉的脸从天穹西侧接近。
“唔。”
海铃叼着的原来是一根百奇,墨绿色的眼睛充满期待地注视着立希。
“你什么时候……”
“唔。”
百奇试探着向立希的唇前进,后者既不躲开也不迎上,红晕爬上了少女的面颊,可能是出于恐惧,可能是出于羞涩,立希下意识地移开视线,接着数星星。
玉良一、玉良四、策星、阁道三、阁道二……早已熄灭的仙后座在天穹北侧闪耀。
“不对!”
立希挺身而起,结结实实地撞在海铃下巴上,百奇应声而断,落在地上发出巨响。
“呃!”
原来是签字用的钢笔落在地板上,立希终于从疯狂混乱的梦中醒来,深呼吸几口之后开始整理办公室,同时整理着思绪。
“好久不做梦了…为什么这次做了个这么乱的……”
立希习惯性地将凉掉的咖啡打开并猛灌几口,待到胃部因冰冷和刺激发出抗议时才想起来今天没必要熬夜,不过很快,走廊传来了昴的脚步声。
“果然。”
人的梦通常在睡醒之前发生,但有时候即将被唤醒的人也会如同预知般地,在唤醒者到来之前做梦,这是梦的又一神奇之处。
“社长,横滨市发生了相当奇怪的情况,那边的法医全军覆没,需要我们支援,警视厅的重型直升机马上就来。”
“知道了,通知当班人员跟我出动,简报半路上看。”
36
业务编号:666
时间:灯逝纪五年3月11日 03:13
地点:横滨市鹤见区 扇岛填海新地 临海仓库
……
“黑道火并?而且可能还没打完?”
昴的惊呼短暂盖过了旋翼的轰鸣。
“椎名社长,昴小姐,这次情况太特殊了,虽然还没有发现同性死者,但只要进入那片区域的人都会被精神污染,大半个横滨的法医现在都进了精神病院,我们实在没办法了。”
年轻警员讪讪地向葬仪社众人做出解释,饶是见惯了死亡的几人也感到不安,毕竟以往的工作只是与死者而非武装分子打交道,这次一个搞不好会变成尸体中的一员。
“所以我们这次的任务不仅是收尸,还得穿过可能残留着危险分子的交火区?”
“嗯,我们会在外部部署武力,也会为几位提供武装…”
“等一下等一下,我们这是什么手游吗?给几个少女发两把枪就敢让她们去和黑道交火?”
“昴。”
立希知道此时推脱并无意义,示意稍安勿躁。
“能等里面有确切消息之后再进场或者用无人机探查吗?”
“试过了,但是横滨最近治安很乱,我们的警力不能一直被耗在这里,而且建筑物里的情况无人机也探查不到。”
舱内陷入沉默,一直持续到重型直升机降落在临时阵地之中。
人工填海而成的扇岛西侧是日本制铁所的所在,东侧则是转运货物的空场与货运码头,码头尽头有着用以办公的小型建筑群,其中被空置的居多,在航运淡季也就成了黑道的盘踞之地。
警方的阵地位于空场外围,这是数十名特警与法医用自身的理智与精神试探出的安全范围,全副武装的警员在各个出口处严阵以待,直升机的探照灯照亮了场地,海面上则被警用快艇封锁。
“星龙组、土尻组和川崎会,总共七十四人,还有一些可能是雇佣打手人数不明,目前转移出来的有十八人死亡和四十三人疯掉,剩余人员情况与身份都未知,不过五分钟之前里面还传出来枪声。”
迎上来解释情况的是近藤警长,不久前他被外调至横滨,这是升职前的必要考核,外放警官若是能有一番作为便能回京升任,而立希当然会尽力帮助这位对她很够意思的老熟人。
“好,请容我稍做准备。”
在警员的协助下将防弹背心穿好,立希检查着手中的枪械,她在接受警视厅接受法医培训的同时也经受过简单的射击与战术训练,虽然同样好久未曾实用过。
“所以您有计划吗?”
“嗯,这边有不少好东西,估计会比想象中简单。”
立希制定的计划很简单,面前未探明的部分有两间空仓库、三栋废弃办公楼以及滨海码头上的灯塔,她会在大型无人机的配合下架设红外生命探测仪,把每一个死人与疯子的位置都确定下来。就这样直到找到因同性性行为的死者并移出现场从而解除掉精神污染,让大部队进场结束一切。
“我先进去,你暂缓。”
正在艰难地套上防弹衣的昴被立希拉住。
“社长?”
“里面没有想象的那么危险,就算有活着的武装分子那也都是已经疯掉了,至少不会遭到伏击,只要我留心…”
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这位助理与社长的关系与其说是上下属,不如说已经更像姐妹,她不可能就这样看着立希孤身犯险。
“一个人进去就行了,人多不一定有用,而且情况复杂,你又没受过战术训练,我确定安全你再进去也不迟。”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就…”
“好了好了。”
立希抬起手摸摸昴的脑袋,手感跟社里的另外一只猫猫一样好…随后就感觉到手感有所变化,似乎是炸毛了。
“烦死啦!你这独狼!”
“喂!昴…”
立希不知一向通情达理八面玲珑的昴为何要在此时耍起性子,周围的警员们也纷纷向此处投来目光。
“给我多想想自己啊…”
高挑的少女低着头,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但那语气显然已经泫然欲泣,立希完全不擅长对付这种情况,也呆在原地。
“昴……”
“我的演技不错吧?”
“哈?”
少女抬起头,一脸轻松,但略微发红的双眼还是让人难辨刚才那是真情的流露还是精妙的表演。
“保持连线,一旦有不对立刻撤出来哦。”
昴帮立希整理着身上的装备,再三确认着通讯视频设备与防具的牢固可靠。
“万一我回不来,记得帮我喂猫。”
“才不要,自己的猫自己喂!”
全副武装的椎名社长没有答话,只是再次摸摸少女的头,确定手感良好后,便走向了被重重包围的场地入口。
37
“编号666-3,疑似川崎会成员,被长刀斩断肩膀。”
二号仓库深处发现了三具死于暴力的帮派成员尸体,场面血腥令人作呕,但立希已上百次出入生死场,接触近千具尸体,这不过是其中味道比较大的一个而已。
这的确不是花季少女该接触的东西,但立希就以此在这个世界上存活。在不断的机械重复中,她可以短暂的相信,这个世界是需要她的。
好在这团血肉模糊并不需要她去收殓,也就减去了不少的麻烦,通过通讯耳机汇报了三具尸体的位置后,那边传来了昴充满元气的声音,这让立希心情很不错。
“哼~哼哼~”
立希甚至不经意间哼起了她写的歌,黑色天穹笼盖东京湾,缺少人造光的扇岛上能看到点点星辰,早春寒意中,乐音与白色呵气一齐飘上天空。
充满死亡的世界里似乎也可以有音乐的一席之地的,立希想,等海铃回来要拜托她弄一间练习室,可以在业务不繁忙的时期使用,乐奈估计会很开心,昴以前好像做过鼓手,或许可以再加一套爵士鼓……
天空虽然只余87星座,但依旧令人心驰神往,就算失去了许多许多,这个世界仍会缓慢坚定地走下去,拆换几番的忒修斯之船,应当也能载着人们寻找彼岸。
夜晚的海潮如同无休止的摇篮曲,就这样唱了亿万年,空空荡荡的办公楼伫立于此不过吹了几十年海风,却已显得摇摇欲坠,生命探测仪不间断地扫过,便能揭露藏身其中的疯狂与死亡。
“办公区一号楼门口一人,死于枪伤。”
“滨海区三号楼二层一个,应该是死了的,另外有个人在…走上天台?请求无人机拍摄。”
影像传递至指挥所与立希的终端,天台上的人正是混战的领导者之一,星龙组的组长,这位横滨地下社会的大人物正跛着一足扭曲地独行,脸上挂着癫狂的笑,涕泪横流,嘴中念念有词。
“美…是月亮……”
“哈!哈!你们别想抢走!月亮…辉夜姬!”
来不及阻止了,大呼小叫的疯子翻跃了围栏,从六楼坠下,荒芜的花坛里开出了红白相间的花。
“编号666-5,高坠头骨碎裂死亡。”
立希叹一口气,记录完现场情况,整理一下手中的枪械,便进入这吞噬理智与生命的办公楼。
狭窄的走廊里,杂物胡乱堆放,根据扫描的结果,立希转过楼梯,便发现了死状凄惨的尸体。
身着战术背心的男性,额头上插着一把消防斧,脑袋几乎被竖着劈开,内容物洒落满地。
“编号666-6,资料里没有这人,应该是雇佣打手,头部被利器劈开。”
仔细看来,这人的装备十分精良,无论是身上的防弹背心还是掉落手边的微型冲锋枪,跟那些帮派成员都不是一个水平。
只是谁家好人打架不戴头盔啊。
朝着走廊另一端看去,是这座建筑物的侧门,这栋办公楼紧靠着本就有一层楼高的海堤,因此在二层开放的一扇通向堤坝船坞的门。
门边墙上有着斧形的白色印迹,与打手脑袋上的消防斧严丝合缝,看来是什么人在这里摘下了这把须双手握持的大斧,使出全身力气掷了出去,正中那个没戴头盔的倒霉蛋。
“得是什么样的人干的…”
立希打量着消防斧的印记,足有一米多长,很难想象会有人拿它做投掷武器,要么那人精通格斗,要么那人对格斗一窍不通。
海风吹动身侧的门吱嘎作响,咸腥的气息钻入鼻腔,不过有些…过于腥了?
堤坝前的船坞里,尸骸狼藉。
“呼叫指挥所,这里是椎名,你们的情报有误,这里死者不止十三人。”
此处俨然可以用战场形容,密密麻麻的弹孔密布在墙面,被打得支离破碎的人体四散倒卧,血流成河不再是形容词,汩汩的鲜血顺着坡道汇入海潮,泛起粉红色的泡沫。
刀伤、枪伤、爆炸伤、肢体截断,泥犁地狱般的景象让立希多少感到了一丝动摇,不过恐惧感很快就被麻烦感取代,因为眼前的工作量对于一名收尸人而言堪称天量。
“呼叫椎名,点查一下人数就好,你的任务是解除场地内的精神污染,这边之后由大部队处理。”
近藤警长的呼叫及时将立希从工作地狱中解救,松了一口气的她开始点查死亡人数。
“十四人…其中八人为黑道成员,六人身份未知,看装备应当同样是雇佣兵。”
尽管只点查人数,立希还是产生了身处屠宰场的感觉,不过这里毕竟是连接大海的船坞,在海风的吹拂下气味似乎稍好一点。
立希意识到,她在船坞里没有看到船,但水面上却有着油迹。
“嗯…看来交战存在胜者?”
想到在如此惨烈的战斗中还能有人幸存,立希心思有些复杂,她沿铁梯走下,想要仔细观察油迹的航向。
然而脚下传来被抓握的触感,紧接着就感觉到一股力道传来,身体便接触上了坚硬的水泥地面,骨头和内脏互相碰撞,痛苦化作哀鸣不争气地从口中涌出。
“呜!”
与哀鸣同时爬上头脑的是对情况的判断,立希意识到自己被埋伏了,还冒着金星的眼睛勉强聚焦,发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正要指向自己的面门。
一柄猎枪!
立希迅速反应,以躺姿抬手拔枪,但眼前那黑洞洞的枪口在她掏枪动作完成前便先一步绽出灿烂的花。
38
花…是字面意义上的花,细碎的、黄色的、搔得人发痒的小小黄瓜花。
那枪手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武器,刚刚还能把人体轰碎的利器此时居然变成了派对玩具,但更让他恐惧的是,自己的左胸出现了数个深深的血洞。
不过也没什么好怕的了,被子弹空腔打烂的心脏很快就无法再挽留生命,那人在倒下之前便迅速死去。
枪作为一种机械,让杀戮这样残酷之事也变成了机械性的动作,没有惊慌的对视,没有肢体的相搏,没有破坏的触感,只是扣动手指,对面的人就倒下,缺乏让生命从自己手中流走的实感。
“呼叫椎名,呼叫椎名!”
快速深呼吸稳定住心神,冲击带来的痛感渐消,杀戮的实感才开始蔓延全身,先是颤抖,后是呕吐感与巨大的迷茫。
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应该抱有什么样的情感?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应该因恐惧而哭泣还是应该因生还而喜悦?应该…如何继续这靠杀戮而存下的生命?
“社长…立希!”
没有回应通讯那边关切的呼叫,立希从地上爬起,凝视着那张还有惊恐残余的脸。
“编号…666-21,推测为黑道成员,已击毙。”
良久后,立希简单地挤出几个字,强行终结了脑海之中混乱的思绪,之后有的是时间去疏解心理问题,但眼下的危机仍未解除。
“椎名,还可以继续吗?”
“没问题。”
立希俯身捡起那支猎枪,虽并非制式武器但的的确确具有致命的威力,躺在弹仓里的鹿弹内灌满了小钢珠。
而唯独刚才那一发,不知为何装满了没有杀伤力的枯萎花朵。
立希没心思多想,只是再度确认自己的武器弹药没有问题…为了还能编织乐曲,那本应拈着鼓棒的手更紧地攥住了夺命利器。踏出船坞走上码头,她能感觉到了什么,在她的心中,有什么被永久地改变了。
船坞里的油迹很快就来到尽头,远处的灯塔下有什么东西冒着黑烟,借着月光探查,一台快艇卡在防波堤的石锥之上,其上弹痕密布,油箱已经漏空。
“编号666-26、27,两名雇佣兵,死于枪击。”
看着快艇旁的两具被打成筛子的尸体,立希心中又有了另一番滋味,在杀戮中从善后者到参与者的身份转变,还是很难接受。
“好了,这里就是最后了。”
眼前的灯塔并非单纯一座建筑,而是一栋用作航运所的三层楼房附带着二十米高的塔楼,指引着转运场航船进出港口。
“社长,内部有数个生命信号,但都很微弱,也有可能是刚死掉不久。”
从海上起飞的大型无人机用探照灯和生命探测仪将建筑环绕起来,经过刚才的意外交火,现在外围对立希的支援格外周密。
“收到,请同步生命扫描数据,我要进场了。”
航运所内并未如想像般狼藉,看来并未经过激烈交战,从足迹上判断只是前后两伙人追逐而过,但现场越是安静,椎名立希的神经便绷得越紧。
手电筒和枪口扫过每一个角落,一楼未发现生还者,转上楼梯则立刻闻到火药与血液混合的气味,不知为何却让人有些安心。
似乎是办公场所的大厅里,桌椅全被掀翻,几具尸体相互枕藉,看上去有不同程度的缺失,空气中飘散着火药的气息,地上的残片表示有一颗手雷在他们中间炸开
“编号…算了,想不起来了,总之五到六人,应该是死于爆炸。”
立希今晚见过了太多的尸体。
对于尸体,人们总是抱有本能的恐惧…或许也有一部分人会抱有恋慕。但无论什么样的感情对于那没有生命的细胞聚合体都无半点意义,立希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直到她见到了她收殓的第一具尸体。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没有留存在任何档案记录之中。
如果说人是神的造物,那尸体这种似是而非之物又是什么,神的恶作剧吗?人类死掉又为什么会留下尸体?为什么不会长出翅膀飞上星空?为什么不会变成石头落入地下?为什么不会干脆被风吹散融入大气中?
人们就这样在世上歌唱后又留下蝉蜕,愚蠢的神明仅以沉默回应。
又是一道门拦住去路,其背后应当是灯塔内部,立希的手莫名停止在了铸铁把手上,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传遍全身。
又是一道不愿打开的门。
究竟是什么?潜意识中可能觉察了什么,让这具身体无法行动。
或许门后还有一名枪手,正在向霰弹枪膛中装填黄瓜子弹?
摇摇头抛弃那愚蠢的想法,立希握紧了门把手,某个少女细弱却狂躁的声音直接在脑海一隅响起。
“请接受我,请注视我,请拥抱我,请亲吻我……”
有些熟悉,是久远记忆中某位寡言的少女,尽管这种话不可能从那人口中说出。
“请侵犯我,请撕裂我,请破坏我,请爱我……请爱我吧。”
“什么…?”
不适感催动左手压下门把,有什么东西被击发,立希只记得被某种有着巨大力量之物压倒,随后意识便消失不见。
39
海潮声,刷,刷,刷,好熟悉。
Bpm83,是某人的心跳。
立希不记得什么时候有去看过海,也不记得什么时候被那人拥抱入怀。
“当你迷茫的时候就来看看吧,这片与你我一样的海。”
月光下的大海,用黑色的波与白色的浪演奏着持续亿万年的摇篮曲,波光粼粼的乐谱映入满是温柔的墨绿色眼眸。
“醒一醒,立希,醒一醒。”
椎名立希从膝枕上爬起,她意识到自己正赤身裸体。
“为什…”
同样赤裸的海铃以一根手指贴上了立希的唇,示意她噤声,滩上两人面朝大海并肩而坐,月光把挚友们的身影映入岸堤。
虽然并不是没有见过彼此的裸体,但立希总归还是觉得害羞,不敢与海铃对视,只是抱膝而坐,眼眸低垂,看海潮舔着自己的脚丫。
“海铃,这次是你吗?”
心中已隐隐有所猜度,眼前的景象并非梦境,而是又一次因靠近死亡中心而产生的幻觉,而死者恐怕就是……
“是你哦。”
“哈?”
海铃语出惊人,把立希的泪水呛了回去。
“你触发我留在灯塔的炸弹了,这时候估计正光着身子躺在葬仪社的法医作业间里,处理你尸体的大概是哭得很伤心的昴前辈。”
“不是…”
立希挣扎着从滩上起身,错愕溢于言表,转而从海铃的话语中寻找到了一丝奇怪的信息。
“你…留在灯塔的炸弹?”
“嗯,非常抱歉,本来想炸那些追兵,没想到崩到你了。”
“不对不对,重点不是这个,你不是在相模原吗?不是明天要去面影桥吗?怎么跑到这来安炸弹了?”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拉我一把,我们边走边说。”
面对海铃的邀请,立希心中闪过一丝扭捏,但还是牵住那伸出的手,反正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故作姿态。
海铃望着背对月光立与海潮之中的立希,海风吹拂黑发如云飘舞,浪花飞溅织就易碎的薄纱,皎洁月光沿着肌与骨的线条,在白皙肌肤上勾勒出光影交织的轮廓,她是属于夜晚的维纳斯,美艳不可方物。
“很美哦,立希。”
或许是海的清爽也可以冲淡油腻,立希这次没有嫌弃好友的唐突,只是低头盯着细沙与贝壳,不去看身边的海与铃。
“还记得吗,大概上个月初,我开始用公司内网联系你。”
“嗯,是因为我总不看手机?”
四只脚丫踏着海潮,沿着海岸线留下成对足迹,又很快被浪花抹去。
“我是后来才发现用内网联系你回复更快的,这之前是因为我干了件不得了的事,在被人追杀。”
“哈?”
“你看那边。”
顺着海铃的指尖望去,海面上一支载满黄色花朵的小木舟上,人偶般精致的少女正跪坐其中,闭目养神。
“若叶睦……”
“嗯,我把她从家里带了出来。”
“喜剧演员会动用黑道和雇佣兵来找自己的女儿?”
“当然不会,但她不仅是若叶家的女儿,还是丰川家的宗女。”
这个消息大概可以让狗仔队们趋之若鹜或是心脏病发。
“祥子的家系你有看过吧?”
“有…但你怎么知道…”
“做为私家侦探,我可是接了很多委托的,比如帮落魄大小姐向家族复仇。“
海铃顿了顿,见立希没有反应便继续讲述。
“丰川家那种对血脉的追求是有原因的,他们相信车持皇子用那以工巧打造的蓬莱玉枝搏得了辉夜姬的青睐,二人诞下子嗣便是丰川一脉的祖先。”
“这都哪跟哪呢?”
过于离谱的传说。
“就是啊,怎么听都是某个无聊古人的二创野史,却成了这个存续千年世族赖以生存的根源。总之,他们相信家族中的嫡系女子流着辉夜姬的血,可以给家族带来丰厚的利益。而且那些女子的确无论容貌还是才华都可称为出众,关于辉夜姬血脉的思想因此加固。”
“所以,祥子她…”
“嗯,这一代的辉夜姬,还有她的姐妹。”
小舟之上,少女人偶起身,芭蕾舞者般提起裙摆行屈膝礼。
“姐妹?”
“早早就被过继到若叶家的姐妹,最后的辉夜姬血裔。”
“所以…睦才会被重重保护起来?防止来自祥子的复仇?”
立希想起了那两位死得不明不白的丰川氏贵种,又联系起被过度保护,锁进别馆里的睦。
“祥子的计划中没有包括睦,她不会那么做的。”
海铃短暂地凝望大海,似在叹息。
“我很早就接受了祥子的委托,帮她在一切结束后保护睦。去松山市不仅是为了休假,还是要等时机把睦从丰川别馆里劫出来,让她不会变成家族操纵的傀儡,同时也是整场复仇的最后一击。”
“你这家伙…所以招来了追杀是吗。”
“嗯,黑道的、地方警察的、职业佣兵的,我们为躲监控开了辆不起眼的车一路穿过山里的小路和县道,不知道甩掉多少追踪才回来这边,本来今晚在这就可以把那家伙送上去上海的偷渡船,结果还是出了岔子。”
海铃沉默下来,显然在转运场与码头的混战中,她的手也被不少鲜血所沾染,立希也毫不怀疑她的战斗力。
挚友们沉默地并肩而行,两只手不时地相触,海潮渐涨没过脚踝,海风吹过,将黑色的发丝纠缠在一起。
40
“你听说过奄美野兔吗?”
“什么…?”
沿着月光漫步,海铃毫无来由地重启话题,立希下意识地发出疑问,但同时注意到了一个熟悉的地名。
奄美大岛,三角初华的出生地。
“一种并不可爱的野兔,它们是亚洲古兔的遗种,世世代代生活在小小的岛屿上。直到有一天,一只有着紫色眼睛的兔子闯进一座大宅院,遇见了蓝色的小章鱼。”
“我还第一次知道你会讲童话故事。”
“不会是最后一次的。”
海铃牵住立希的手,继续娓娓道来。
“小兔子和小章鱼明明是两个世界的生物,却在一起玩得很开心,小章鱼喜欢兔子的野性活力,小兔子喜欢章鱼的美丽温柔。白天,小兔子为小章鱼抓来稀奇古怪的虫子逗她开心,夜晚,小章鱼讲着古老的故事哄小兔子入睡。”
很美的故事,立希觉得她可以这样一直听下去。
“不过有一天,小章鱼突然说,我其实是蓬莱岛上的公主,我要回去了,小兔子想要挽留,但小章鱼还是不得不离开。”
“感觉小章鱼会留下不死药之类的东西。”
“并没有,但小兔子是一只坚强的兔子,她大哭一场后开始练习游泳,就那样游啊、游啊,有一天她也来到了蓬莱仙岛上。岛上尽是耸立入云的高塔和来去如风的龙车,为了能留在岛上,那兔子收敛自己的野性,戴上文明的面具,仙岛众神都夸它美丽,她却只想去寻找那只小章鱼。”
“后来小兔子终于找到了小章鱼,但她却发现,她们早已不再能向以前一样无忧无虑地玩耍,因为小章鱼被坏人们赶下了公主的宝座,小兔子想要帮小章鱼。”
“那个坏人是个长得像克苏鲁一样的家伙,凭她们根本伤不到那家伙分毫,于是她们又找到了一只大猫、一个暴走族还有一根小黄瓜,靠着努力变成了岛上的名人,才有资格和克苏鲁对抗。”
“不过很快,小章鱼发现自己还是斗不过那个克苏鲁,被那家伙痛打一顿,正在伤心时大猫却来想了一个危险的计划,于是她心一横进行计划,大猫确实伤到了克苏鲁,但是也不小心死掉了。”
立希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廉租公寓里,神秘的邮件与佑天寺那奇怪的笑意。
“小兔子听说之后很伤心,虽然她也不喜欢大猫,但她觉得不应该做那种事,她觉得小章鱼不再是那个会给她讲故事的小章鱼了,于是她很伤心,也死掉了。”
“哈?就死掉了?”
“嗯,兔子虽然坚强,但终归是很脆弱的小生物,会因为悲伤而死掉。小兔子死得很壮烈,被神仙们所喜爱的她带着爱慕者一头撞向克苏鲁,岛上的大家都很生气,痛扁了那个克苏鲁一顿。不过小兔子死前还说,她偷偷和小章鱼回了一次奄美岛,玩得很开心,她发现小章鱼其实还是那个小章鱼,只是小兔子不再是那个小兔子了。”
存在手机里的十六张照片记录着小兔子和小章鱼的最后旅行,蓝发的少女笑靥如花依旧,而另一位少女则怀揣着愿望被推上神坛,那个无忧无虑的假小子岛民已然寻不见了。
“小章鱼没有辜负兔子的牺牲,她和一只孤独的小狐狸联手,终于打趴下了克苏鲁,可是复仇成功的那一刻她发现自己长出了跟那家伙一样的触须和翅膀,原来她也是一只克苏鲁。”
俗套的展开,讲述者有些心不在焉,看得出来她并不喜欢故事的这一部分。
“于是小章鱼心灰意冷,不过孤独的小狐狸告诉她,如果把生命交出去,就能变回曾经的自己,小章鱼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当然,温柔的小狐狸也不会让小章鱼一个人走。”
在与旧友的合奏中,不再天真的少女看到了春日的残影,沉溺进了美好的梦。
“至于小章鱼最喜欢、小狐狸却忽略掉的小黄瓜,她被托付给了暴走族,想要把她送出仙岛,免得变成黄瓜妖精,可惜暴走族能力有限,而且那根黄瓜已经成精了。”
海铃的故事以一个有些生硬的方式戛然而止,海面上载着睦的小舟不知何时被大浪卷起,再度落下时已成为巨舰,大浪席卷占领半个天空,重金属音乐狂气地奏鸣,少女人偶诡异地起舞,齿轮之月高悬苍穹。
“前面我大概听懂了,不过黄瓜妖精是什么意思?”
“一会你就懂了。”
“别卖关子啊,你这故事开始得很美,怎么结束得这么烂。”
“虽然是个很烂的故事,但是暴走族很开心,因为她在故事里认识了一只黑猫。一只…有着美丽紫眸的黑猫。”
“你……”
巨舰的演奏似是在发出邀请,抑或是劝诱,海铃停下了脚步,背对大海与月亮,凝视着立希美丽的紫眸。
“你还记得我们创社之前,我哄骗你的那些话吗?”
“假装自己被这个世界需要…?”
“嗯,有没有讨厌我,用那样苍白的话语让你走上了如此残酷的生存之路。”
“……怎么会呢。”
行走在充满死亡与疯狂的路上,椎名立希虽然迷茫却不曾后悔。
“黑猫可以力尽而亡,但不应该心灰而死,如果那日就死去,想必会变成相当可笑的家伙。”
立希也是数年后的某个午夜,才想明白为什么当日无法死去,不是求生本能与胆怯,而是那个藏在心底深处,习惯了被自我忽略的她本人,为了保持自我做出的挣扎。
“嗯,就是这样。”
风从海上吹来,海铃也随着风,拥挚友入怀。
“同样的,今日的椎名立希也不会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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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席卷,尘烟弥漫,先天赤裸的灵魂被后天文明的社会梳妆打扮,成为了所谓的人类模样,立希怔怔地接受海铃的拥抱,层层隔阂中,她已不再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海铃…”
不再温暖的怀抱倏然而去,黑色彼岸花笼罩海铃的脸庞,少女侦探穿上红白猎装,信步踏入黑色波浪,退向那残缺的月光。
“我骗你的,你的路还没走完。”
立希感到头上传来纸盒的触感。
“虽然你早就不喝了,但我还是想再放一次。”
一盒柑橘味熊猫奶冻,曾经立希脑袋上的常客。
“不要假装成为什么人类,立希就是立希。”
海铃转身走进离岸很远的海水深处,立希想追上去,却只是被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推回,只能在浅滩上挣扎。
“喂!你还约我要合奏!还要去面影桥看早樱!”
挚友没有回头。
“八幡海铃!你给我回来!”
巨舰之上魅影重重,那是月光下的阁楼之夜,获得虚假生命的人偶们伸出手来,欢迎这位离家已久的伙伴。
诞生将她们分离,死亡将她们连接。
八幡海铃,独来独往的离群者,她拥有技能、知识、人脉,唯独缺一个归宿。她在寻找归宿的道路行走许久,时而独行,时而搭伴,终于行至如今。
她明白何为死亡、悲伤、爱与遗忘,她还知晓何为恐惧、为何恐惧,因此,名为Timoris的少女人偶无畏恐惧。
猎靴踏上舰桥,她最后一次回望友人。
“椎名立希,祝你幸福。”
一步踏出,越过常世之岸与彼世之海的边界。
所谓归宿,并非一定要是田园牧歌的乌托邦,渎神者们亦值得一片栖身之所,欲望、诱惑、堕落的深渊一样可以是归宿。
予无罪以堕落,予纯白以漆黑,予造物以毁灭,予死亡以新生,猩红残月让漆黑大海沸腾,怀有心脏的人偶歌颂无名音声,沉寂已久的巨舰再度启程,此即——复权之时。
“似有非有,抑或与之相反”
“被困于无法回头的游戏”
“漂浮着扭曲概念的天空之下”
“所谓结局,即是选择的接续”
人偶们怀抱着各自被抛弃的心脏,她们已然饱受爱意、恐惧、死亡、遗忘、悲伤之苦,她们的死亡即是新生,她们将要把愚蠢的神明拉下王座。
火焚尽一切,风吹散残骸,水聚拢余烬,土孕育新生,随着少女人偶们的齐声颂唱,这世界就此终结。
椎名立希也从昏迷中醒来,以太将照常升起的第一缕曙光送到她眼中。
身上痛得好像要散架了一样,爆炸威力相当巨大,立希由于铁门的阻挡而幸免于难,而门后的木质灯塔则被轰开个大洞,连带着码头的木质底板也被砸塌,其中的尸体也随之掉进了脚下的大海。
海水之上,漂浮着一盒巧克力味的熊猫奶冻,白色纸盒被血染红又被海水冲净。
“海铃…”
看不到那人死去的模样也不是什么坏事,心中不知为何暗暗地松了口气,晨曦前一刻的海沐浴着比它本身更忧郁的蓝,立希转身,不让那咸水变得更咸。
黑猫还想要和暴走族再多呆一会,黑猫还没来得及给暴走族买她喜欢的摩托车和巧克力。
黑猫还知道,祝她幸福的人其实是想和她永远在一起。
42
请个假,逛展子去了,今晚先不更新,明晚狠狠追进度)
不是姐们儿你谁,我兄弟呢?
43
或许是在某个无法察觉的瞬间,这个世界的确迎来了一次灭亡与新生,场域内的精神污染莫名解除了,昴在那边急切地呼叫,再三确认立希并无大碍。
“没事,都说了没事了。”
“嗯,我们开始进场处理后续了,我先把您接…”
昴突然转为焦急的呼喊。
“有一支武装车队突破防线朝码头去了!海上也出现武装直升机!不是我们的人!”
轰鸣声此起彼伏,蓝灰色的天空下,数只旋翼的钢铁猛兽呼啸而来,一架漆黑的通用重型直升机被护卫于其中,机腹上的家纹随着其缓缓降落而愈发清晰可辨,是镶嵌于满月之上的蓬莱玉枝,不过那看起来更像一轮被人造物侵蚀的异形月亮。
“椎名社长,这么快又见面了。”
须发皆白的老人健步行出机舱,旋翼掀起的风鼓动着宽大的黑色和服袖摆,不凡的气度与其说是像是华族公卿不如说是像战国武将,其身型与步伐在强风中并无一丝动摇,一双被皱纹隐藏的眼睛闪着摄人心魄的光。
立希不久前刚见过此人,正是丰川家的大家长,祥子的曾祖父——丰川龙臣。
“别过来!”
或许是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或许是突如其来的愤怒,立希拔枪指向老者。今天立希失去了一位挚友,而某种程度上,这件事也可以归罪给眼前的老头子。
“哦?椎名社长想在众目睽睽下枪杀合作伙伴吗?”
老人只是轻笑着,步伐却不停下,周围各处和直升机上都有枪口对准自己,立希也意识到了昴对此人的评价并非虚言,这老人就像一把藏锋的怀剑,此刻正架在她的喉咙上面。
“我们并非敌人,我来此也只是一个可怜的老头子想要找回孙女而已。”
老人不知何时经站在了立希身前,伸出枯枝一样的手按下待发的枪机。
“关于您朋友的事,我十分抱歉,我们也是刚刚知情。”
骗人,立希心中刚刚闪过这个想法,就感觉手腕与腹部同时遭到猛击,回过神来,就已经被按住了双臂,强押着跪在海边。
“你们早就知道海铃的身份,比我还早,比警视厅还早。”
“嗯,没错,椎名社长看来还是会动些脑子的,可惜不多。”
被橡胶子弹击中的腹部还在隐隐作痛,手腕更是连动都动不了,血液混合着唾液从口中流出,消散在眼前的海水中。
转动脑袋环顾四周,全副武装的雇佣兵们封锁了码头,成群结队的蛙人在水里打捞着什么,一具黑发的身躯似乎刚被打捞上岸,放在不远处的重型直升机后舱。
“不得不说你的朋友有点意思,能带着个病人穿过上千公里的山路不被发现,干掉我好几个好手,最后这种被包围的情况还能来个同归于尽,搞疯这么多人”
“你的曾孙女也是同谋,你的血脉还是断绝了不是吗?你那个家族注定灭亡。”
老人摆摆手,立希被按进眼前的海水中,咸腥的海水涌进少女的呼吸道,直到淹得她几乎濒死才又被拖拽上岸,剧烈的咳嗽使那失色的花容更加让人心痛。
“真是我见犹怜啊。”
立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不理会那老人戏谑嘲讽,这样的对话毫无意义,只不过是两个疯子互相伤害罢了。
“你还不知道,就在昨晚,东京的那些西瓜虫、石头堆,企鹅群一下子都不见了,刚刚安排的实验也发现同性性行为不再会让人死掉了。”
“那……咳咳……倒也不错……”
“不错?你已经没用了还不错?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不直接毙了你?不然你以为警视厅为什么只是在对峙,而不拼命进来救你?”
说的也是,正是因为这世界的扭曲,立希才得以存活,这世界恢复正常,立希便失去存活的倚靠了。
“像你这样的小孩子暴发户,只能生存在那个扭曲病态的世界里,正确的世界里容不下你。”
丰川的家长厌烦了这天真的家伙,直接做出盖棺定论,随后立希便感觉什么冰凉的东西抵在后脑,紧接着就是灼热与巨响。
最后,椎名立希没入了漆黑的深海。
临床死亡的人大脑会保持数分钟活性,斩首而死的人还能眨十几下眼睛,如果一个人的大脑皮层被直接摧毁,那么又会有什么样的濒死体验呢?
恐怕就是像这样吧。
来不及有任何思维、意识、感受,整个人便没入比宇宙更深的深海,只是下落、下落、再下落。
经手处理许多尸体的立希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会怎样死去,她希望那是遥远而光荣的一天,她会抽时间去见见那些好友和家人,她会作一首还算满意的曲子为自己送行。
可是如今她的好友也都已死去,她本人脑袋中枪尸沉东京湾,实在是一个不符合椎名其名的死法。
“还说什么我今天不会死,真能吹牛。”
是啊,死掉的人吹个牛,活着的人就要拼上命,更何况她是向来认真的椎名立希,她的生命与因缘由此轮回不止。
椎名立希将会死去,但或许并非此时,并非以此方式。
借着透过水波的微光,她看见,有什么东西随着脑后的鲜血一起向着海面上浮,一支小企鹅形状的橡皮。
“骗人……”
火焚尽一切,风吹散残骸,水聚拢余烬,土孕育新生,到了那时,神的灵、不,人的灵独自行走,借着闪烁微光穿越以太的汪洋。
“我无畏死亡。”
44
如果说丰川龙臣八十四年的人生里有什么渴望的东西,那想必就是竹取物语中的辉夜姬。在家族特供版的故事中,车持皇子靠着一介凡人所能尽的最大手段,得到了不属于这世界的至美之物,他认为那是莫大的浪漫。
因此他不容许有人把那美丽的血脉夺走,甚至因此将名为睦的宗女暗地过继给若叶家,待其成年后便再迎入门,用这种方式纯化家族的血统。
直到一个被遗忘者毁了一切。
武装蛙人们登上码头,小心翼翼地托举着他们刚刚在深海中的发现。
素白的,珍贵的,惹人怜爱的少女。
浅绿色的长因沾湿而打绺,本就白皙的皮肤在此时更像素净的白瓷,死亡并未夺去那惊为天人的美,她仍是一个触不可及的梦。
常被称赞为“像人偶一样”的少女,终于成为了美丽的死物。
所有人都轻手轻脚地行动,生怕她像泡沫一样破碎消失,只有丰川龙臣,这少女血缘上的曾祖,逐渐失去了从容,跌跌撞撞地朝码头前进。
当然,他甚至没见过这位曾孙女,这样失措的举动仅是因为心中的至美之物。
龙臣曾因其特殊身份,在热田神宫拜谒过存于秘阁中的天从云剑之神体,榉木匣、白牛皮、白鹿皮、黑狼皮的层层包裹下,一支清冷的铁剑安静地躺在其中。
不过仔细端详着裹尸袋中清丽的少女,现在他觉得,眼前之物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神体,相比之下那盒子里的破铁片什么也不是。
医疗组上前,当然并不是为了做什么急救,他们手持各种设备,要抽干那少女的残余的每一滴血液、脊髓、干细胞与生殖细胞。
这是维系家族的必要手段,是早就准备好的预案,老者早就知道,但有那么一刻,他想拔刀斩杀这些要破坏眼前神体的家伙们,不过很快他就被责任感拉回现实,只是摇摇头,背过身去不再看。
但很快他不得不去看。
围住少女的医疗队和武装人员突然全部倒下,好像一瞬间被切断了电源,又好像死神突然在此挥下镰刀。
本能地后退,丰川家的大家长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沐浴着清晨的霞光,纤细柔弱的少女以非人的姿态从死亡中起身,背后的东京湾海平线与她一同被晕染于暧昧的粉色,海风吹散层云也梳理着少女的长发,人偶背负日轮缓缓睁眼,无神的金色瞳孔中,是死亡与疯狂。
葇荑挽住一具人体,连装备足有百公斤的佣兵被像玩具一样被拎起,随后人偶双手高举过头,狠狠掷出。
“真是恶趣味……”
被海浪送回岸边的立希藏身于堤岸之下,她明白了海铃为什么说有黄瓜妖精,因为那少女投掷人体的动作,让她想起了办公楼里那个被利斧击杀的倒霉蛋,海铃在见到三无少女狂性大发时,想必与与现在的自己同样震惊。
不,还是现在的自己更震惊一点。
毕竟,人类的身体被掷出,翻滚着砸在人群里爆出一片血雾的视觉效果还是过于震撼了。
无魂的人偶机械般地重复动作,每具尸体被掷出都会产生更多尸体,丰川家的武装力量试图组织反击,但在不讲道理的绝对暴力面前,这些训练有素的战士像雪花一样消融。
“别开枪!给我停下!”
枪林弹雨和残枝断臂之间,老者疯狂地徒劳着试图阻止双方,但一方是无魂的傀儡,另一方为生存而战,这场战斗必须要以一方的完全毁灭告终。
呼啸声传来,武装直升机的机炮开始怒吼,将少女人形所站的位置连着木质码头打成碎片,但烟雾还未散去,一辆武装皮卡就被抛上天空,狠狠地砸进了直升机的驾驶舱。
少女人偶肉眼可见地损坏了,左半边身子被机炮轰得消失不见,只剩焦糊的血肉,暗红色的血液滴在地面上,又很快沸腾蒸发。
残余直升机的驾驶员们开始恐惧,他们不顾家主和同僚们还在火力范围内,哆哆嗦嗦地按下了火箭弹发射键。
随后火箭巢里掉出了一根根长而饱满、青翠欲滴的优质黄瓜。
“你有多喜欢那黄瓜啊?”
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立希忍不住吐槽。
但战斗的烈度并未因恶作剧而缓和,反而,这令人啼笑皆非的恶作剧成了空中骑士们的催命符。
一辆又一辆燃烧的载具被怪力掷出,不讲道理地命中了武装直升机,就像神话中的冈格尼尔,被掷出的一刻,死亡的命运就已注定。
空中力量大都变成了昂贵的烟花,地面上也只残余少数几个哀嚎的未死者,整座码头和灯塔都在燃烧。
造成这一切的人偶也在燃烧,她停止了收割生命的动作,眼帘低垂,纤瘦的身体上布满弹痕,半边躯干的消失为其增添几分非人感,血色的火焰在伤口上啃噬着,素白的身躯逐渐化为灰烬。
坏掉的人偶呆立原地,好像周围的毁灭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路过的受害者,就将以这沾满鲜血的无罪之身,燃烧殆尽。
“给我停下!”
丰川龙臣还活着,刚才的战斗奇迹般地避开了他,这个几乎惊骇而死的老人不知从哪重拾了勇气,从地面上幸存的重型直升机舱内取下灭火器,朝着燃烧中的人偶喷去,熄灭了爆炸与射弹造成的火焰。
“对,对的,就是这样,美丽而又强大,我的家族…血脉,就该是这样!”
老者怀抱残缺的人偶,在残骸与火焰中摸索寻找着注射器,他仍想取得那荒谬的血。
“哈!哈哈!只要这样,我的家族会再次崛起!长崎、富士、三井,那些暴发户都会跪在我的面前!无论是蓬莱玉枝还是不死仙药,都是我的!”
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拾起一支不知干什么用的针筒,老者凝视着放在地上的少女。
不会动的人偶宁静地蜷缩在血与火之间,仿佛那些都是为她盛开的玫瑰,细瘦与纤柔并存的腰肢同时挑逗着人的毁灭欲与占有欲,小小的身躯缩成一个惨白的月亮,破碎的伤是月面的海与洋。淡绿眼帘低垂,无生气的面庞被浅色长发半遮半掩,她美得令人发疯。
“看啊…这孩子多美…这就是我等血脉的证明!”
“!”
终于看不下去了的立希一脚踢在老者的后背,让这个疯狂的老头飞到了一边。
“这家伙是本社的业务范围,无关人员开!”
一手抱起若叶睦那轻若无物的身躯,立希另一手拽开重型直升机的舱门,将损毁的人偶与挚友的尸身放在一起。
回望火场,丰川的大家长缩成一团匍匐着,口中念念有词,显然其精神已经崩溃,立希也丧失了去补上一枪的欲望,
旋翼掀起狂风,立希载着人偶们的躯壳离开这片杀戮场,火海中的老者拼命地收拢,甚至趴在地面舔舐着他族裔撒下的血液,直至陷入疯癫,或许那永无止境的狂梦中,他已经将美丽的辉夜姬拥抱入怀。
45
令人窒息的空虚时光。
扇岛的事件以老掉牙的煤气爆炸做为结论,警视厅与葬仪社谁也没多问谁多余的事情,双方保持了默契的沉默。不过这一周来,立希一直保持着无休加班的状态,有数不清的麻烦事等待着她处理,葬仪社的社长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罐又一罐地往嘴里倒着咖啡。
椎名立希必须保持清醒,她要厘清现在的状况,做好接下来的打算。
已经反复确认过了,那晚过后的世界不知何故恢复了正常,那些荒谬的石子、企鹅、西瓜虫一夜之间全部消失,同性的性行为也不再会导致死亡,之前数年弥漫在社会上的恐慌也好像是一场怪梦,随着新一天的到来消弭无踪。
只是有的人被永远留在了昨天。
立希想起前日举行葬礼的亮朝陵园,那墓地墙外有一家金属乐器商店,半个街区外就是面影桥的樱花,她的挚友应该会喜欢那里。
相伴多年的二人早已成为了彼此的一部分,一方逝去另一方也不再完整,立希尽量不去想那人半真半假的玩笑、不去想那人对自己究竟抱有怎么样的感情、不去想她还欠那人一句永远未能出口的感谢。
又一罐咖啡被扔进垃圾桶边的易拉罐小山,办公室有昴买的咖啡机和原生小粒咖啡豆,但立希还是坚持喝罐装咖啡,尽管上面已经不再有企鹅图样的贴纸。
电脑上的记录文件与规划被修改数十次,早已不见初版。葬仪社的其余日常事务也全权交给昴处理,不过除了资料与产权的处理外也没什么新增业务,同性死亡事件的终结让公司失去了业务来源,警视厅终止了资助,人数本就不多的社员纷纷递交辞呈,事实上,从昨天开始,这间高级办公室里就只剩下立希和昴了。
“社长,财务清点完成了。”
昴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门进来。
“知道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
充满元气的少女难得露出了落寞的神情,同样身为失去归宿的人,她也无处可去。
“今晚我会处理掉冷库里最后剩下的尸体,然后我们就宣布葬仪社的正式解散。”
“……”
“乐奈还是联系不到吗?”
“嗯,乐奈小姐的手机三天前葬礼后就关机了,您偷放的定位器也被她扔在了楼下的便利店里。”
立希摇摇头,乐奈长时间失踪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不过这次的时机有些糟而已,她鬼使神差地拆开一袋在便利店买的抹茶糖果,就好像能靠它引诱流浪猫回家一样。
“算了,我会在这里等她回来,你先回家休息吧,最近辛苦了。”
昴只是上前轻轻抱住立希,不发一语。
“好啦好啦,又不是要辞退你,接下来还有不少事得靠你呢。”
这是大实话,立希还要处理长崎集团那百分之十的股份,那么烫手的山芋她自己可吃不下。
“嗯,来日方长,您要保重哦,社…立希。”
“多多指教,昴前辈。”
目送昴离开,立希随手把糖果收进口袋,她拉开遮光帘,借着残日余晖环顾这间豪华复式办公室,各司其职的工位已经空空荡荡,曾经的繁忙景象恍若梦中。
“好,做个了结吧。”
46
业务编号:666-coda
时间:灯逝纪五年3月18日 18:21
地点:东京都中央区 八重洲商业综合体 椎名特种葬仪社 法医作业室
扫描虹膜,沉重的防空设施大门缓缓开启,这扇钢制大门能承受重型航弹的直击,正好用来封印不可名状之物。
地下深处的作业室里,残损的人偶安详躺在她半身曾躺过的解剖台上,她是这里的最后一位客人。
被机炮轰飞的左臂后来由近藤警长帮忙捡了回来,尽管如此,由于躯干损毁过于严重也没办法缝合,伤口处焦黑的血肉与白瓷般的肌肤竟能形成如此巨大的反差,立希没来由地想起了同样黑白的熊猫,不禁一阵恶寒。
由于丰川氏尚处于死而不僵的状态,若叶家出于低调考虑就也没有要求为女儿举办葬礼,拖到现在,也只是寄来了睦平时的衣物,并要求葬仪社把骨灰送回。
藏蓝格子的森系连衣裙、白色三折袜、黑色圆头小皮鞋,还有立希根据记忆买到的领结和发卡,人偶的服饰与她本人一样单薄。
“怎么连内衣都没有。”
立希没想到睦的家人连内衣都没给女儿准备,也可能那些人觉得将要被执行火葬的尸体没有必要像生者一样穿戴齐整,总之,被遗弃的人偶到最后仍不被人所爱。
沉默注视眼前残破的惨白身躯,如果可以的话,立希还是想让这位旧识体面一点上路。毕竟很久以前她也曾见过人偶露出笑容,她知道,那不会表达的人偶心中藏着一个会哭会笑有血有肉的少女。
于是她暂时离开解剖台,楼上办公室衣柜里还有她一套没拆封的内衣,尽管并非名牌,但也是她最后能做的了,仅以此证明仍有人爱着那少女。
立希转身走出作业室,走过地下停车场,走进电梯。
“……”
电梯上升至顶,立希想到自己的尺寸对睦似乎并不合身,于是又按下底层的按键,她决定去商店街,另寻一套新衣。
随后,通过电梯门口的一瞥,她发现办公室华丽的磨砂玻璃大门碎裂在地。
心中警铃顿时大作,立希毫不迟疑地按下关门键,脑海中刚闪过一丝会不会是乐奈久违地键帽发作之类的荒唐念头,就见到数个荷枪实弹的家伙从办公室里冲出来。
电梯门迅速关闭,紧接着就是被消音器压制的噗噗声,数个弹孔出现在电梯门内侧,好双层包铁门削减了小口径子弹的动能,没有一发击中及时伏下身子的立希。
究竟…发生了什么?
电梯迅速下降,无数的可能性也涌出,究竟是何人会对这间即将倒闭的葬仪社出手?尽管立希并不擅长分析情报,但最近发生的一切也让她有所察觉。
失去警视厅庇护的葬仪社现在有两样物品会让人觊觎,一是自己手中长崎集团的股份,二是作业室里若叶睦的尸骸,两者都对同一人、或者说是群体,有着恐怖的吸引力。
丰川家族的余党!
那么这栋大楼应该已经被枪手们监控,无论是为了躲藏还是为了不让对方得手,立希都应该躲入核爆工事级别的法医作业室。
强压心中慌乱迅速启动门禁系统,可以隐约听到身后远处军靴踏地的声响,厚达三十公分的全钢大门合拢,将生命的威胁隔绝在另一边,反而是门内属于死亡的世界能给人带来安全。
“该死!”
手机无法接通,厚重的工事在隔绝危险的同时也隔绝了信号,立希只能等待,等待是警视厅来赶走枪手或是枪手们破开大门。
虽然是核爆等级的工事但也不一定要用核弹来炸,一名顶尖的黑客、重工业级的切割设备再加上足够的时间,也可以攻破此处的防御。立希相信那些人有理由这样做,银行劫匪可以为了现金攻开金库大门,更何况自己身上有价值数亿美金的股份。
多想也无益,立希的的确确的被困住了,尽管她并不习惯将命运交到他人手中。
47
等待从来漫长且焦躁,更何况事关生死,可能是为了不让绝望爬上心头,也可能是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待,立希干脆回到作业室,做起了她未完成的工作。给人偶更衣这种事立希可能有将近二十年没做过了,更何况这人偶损坏严重到没人要了,不过立希有的是时间,毕竟门那边的枪手一时半会儿搞不来核弹。
水流冲洗着人偶的肌肤,从盈盈一握的腰身到夺人心魄的锁骨,少女躯干上每一分污垢都被仔细地清除,依次牵起纤柔的四肢,用软毛刷刷去其上的血迹,洁净的白布裹住伤口并将断肢拼回原形。
擦洗干净的人偶精致如初,没有一分缺憾也没有一丝多余,完美得令人绝望。
“抱歉,内衣的事情就将就一下吧。”
套上裙装、提上鞋袜、别好发饰再扎起领结,因为服饰过于简单,所以立希没有花多长时间就将睦打扮一新,甚至用她那粗糙的化妆技术给少女画了个淡妆。森系少女安详躺在解剖台上,灯光为她笼罩一层梦幻,立希不免有些恍惚与惶恐。
“如果你能再表演一次那个的话…”
立希对睦多少抱有了一丝期待,毕竟她可不是普通的黄瓜,她是扭曲现实的黄瓜,是歼灭过整支军队的黄瓜。
不过回答她的只有沉默,这当然是意料之中,就算眼前躯体的主人还活着,两人恐怕也没办法相谈甚欢。
空气中弥漫着防腐液与洗洁精混合的味道,立希特意买了黄瓜香味的,因此室内的味道一言难尽,即使是习惯了这种与死亡相伴的气味的立希也有点眩晕。目光扫过这间已经越发熟悉的作业室,裹尸袋、解剖台、冷冻柜,扫过死亡的诸多意象。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曾经编织旋律的双手沾染了死者,甚至生者的血,就连想要呼救也不知该喊些什么、向谁呼喊。
被死亡浸染的双手还能奏出生命吗?
立希不知道,就连眼前还算是安稳的、与死亡同行的生活也即将结束,接下来应该如何生存,又为了什么而生存,甚至是否能够生存,她完全不知道。
倚着冰凉的解剖台抱膝坐下,猛烈的迷失感侵袭内心。
如果海铃在的话,可能会什么也不说,把她拽上机车开到某个风景不错的地方讲一番有点油腻的人生哲理。
如果乐奈在的话,可能会领她在都市里瞎逛,给她介绍那些四足行走的朋友们。
如果素世在的话,可能领她吃一顿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天价料理,然后拐弯抹角地说着那些精心设计却又难懂的话。
如果那个粉毛在的话…可能会没心没肺地讲着她不感兴趣的话题,不过那人光是存在就足够让人笑出来。
如果灯在的话……
眼泪对于椎名立希而言,并不是很受欢迎的事物,仿佛那由水、电解质、球蛋白与泪脂质调和的区区溶液,会轻易冲刷锈蚀掉面对这个世界所需的铠甲,露出其中软弱的自我。所以当她刚刚感受到温热的液体划过脸庞时,就及时地揉搓着脸颊,试图拼出一个能够坚强面对一切的表情。
她还要处理掉身后那个棘手的人偶躯壳,还要处理掉坏心眼好友留给自己的股份,之后的事情…之后再想吧。或许可以跟着乐奈四处游荡?或许可以和昴一起开个教小孩子打鼓的店?或许可以像素世一样运用起那些股份来经商?
“真难以想象…”
立希很难想象自己会变成那些人类的模样,就像没想象过会成为送葬人一样。
如果能回到那个夏天,鼓手立希会做送葬者的梦吗?
工业重型冲击钻的隆隆声结束了多愁善感,金属工事的另一侧虽然弄不到核弹,但看来也搞到了破门、至少是拆墙的器械,战鼓般作响的轰鸣渲染着恐怖,仿佛催动万千铁骑踏地而来,也的确,死亡与毁灭将与之伴随。
椎名立希握紧了解剖刀,稳稳地,如同曾经握住鼓棒,准备迎接自己的命运。
48
隔着三十公分厚的工事大门,立希的心脏被那无意义却又宣示着死亡的噪音所鼓动,冲击钻对铰链的攻势仍在持续,命运的判决来得漫长而又拖沓。
她想上前打开大门,干脆迎接那将要到来的黄铜与钢铁的雨,甚至不用考虑身后事,因为这里本身就是停尸房。
不过这冲动很快就被抑制下来,立希熄灭了灯,堆放起担架隐藏身形,打算摸黑进行最后一搏。
她伏在黑暗中,突然感觉就这样也不错,留在属于死者的世界里,深沉、黑暗却安全,没有什么能伤害到被死亡之母怀抱的孩子,不用对危险感到恐惧、不用为爱与恨焦虑、不用为离别而悲伤、不用铭记或是遗忘任何事情,无与伦比的安心感诱惑着她,手中的解剖刀就是前往彼处的邀请函,丝丝凉意引人沉沦。
冲击声戛然而止,大门缓缓打开,明亮的氙气灯照破黑暗,立希无处躲藏。
光芒所簇拥的,是死亡吗?
不,是猫。
及腰的银白长发被气流吹起,那身姿野性与优雅并存,白光勾勒少女玲珑的曲线,虽然面容因背光而模糊不清,但那在黑暗之中闪烁微光的金蓝异瞳仍然表明了来者的身份。
“Rikki!”
白色大猫飞扑过来,迅捷得让人无法躲避,立希直接被扑倒,二人一起滚进担架堆。
“我手里还有刀!小心啊喂!”
蓬松的脑袋磨蹭着颈窝,认清来人身份后立希想要收回持刀的手,却发现那把解剖刀不知何时就被乐奈夺下,扔进墙角的黑暗中。
“你这野猫!”
好不容易从传说大白猫的怀抱里挣脱,立希还有些愤愤不平,不过经此一闹她那紧绷的神经居然松弛了下来,面对死亡的恐惧也烟消云散了。
“Rikki,跟我来。”
“等一下…”
小小的犹豫被打消,立希感到手被牵住,乐奈拉着她走到被氙气车灯照亮的地方,四名枪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干的?”
“嗯。”
在灯光下,立希才注意到乐奈的脸庞沾染几丝血迹。
“你…”
“没受伤,也没杀人。”
白发少女将地上的微型冲锋枪踢到一边,顺便从背后掏出一支警用电棍,狠狠地敲在某个还打算挣扎的枪手的下巴上。
“你哪里搞来的这玩意?”
“机车后备箱,海铃的。”
乐奈另从腰后抽出一支大扳手,谨慎地给其余几人挨个补了一下,确定他们的骨头已经断裂,无法再行动。
常年搁置在地库里的机车派上了大用场,改装大灯在黑暗的地库里突然亮起不亚于闪光弹,矫健如猫的少女借此发动突袭,居然就解决了这些训练有素的…
不对,立希打量着几条死鱼的装束,刺绣风衣与夸张的发型,显然不是职业枪手,看起来更像是黑帮,还是逼格不高的那种。
“铃铃——”
沉寂许久的手机接收到了地库里微弱的信号,数十条消息连续弹出,主要来自昴与近藤警长,还未等细看,昴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昴…”
“立希!快逃!丰川家出了50亿日元要睦的尸体和你的脑袋!我现在正往公司去!”
“哈?”
“别哈了!日本桥…黑道…疯了,快!往……那边…长崎…安全…”
电话那边一片嘈杂,信号断断续续,立希感到头顶似乎在震动,似有无数脚步踏过。
“Rikki?”
视线转向不知在鼓捣什么的乐奈一侧,她正用沾血的扳手将一个金属圆桶牢牢地横向固定在机车后座上。
“Rikki,有股黄瓜的味道?”
立希对着野猫那张颇为认真的脸,又回头看看解剖台上的少女,不禁哑然失笑。
49
在撞飞一群迎面而来的赏金猎人与暴走族后,重型机车嘶吼着冲出地下车库,枪手们的视线甚至追不上远去的尾灯,少数几颗流弹也被加装的金属桶挡掉。
“你怎么也穿露脐装开摩托?学点好的行吗?”
立希死死地扣住乐奈裸露在外的腰,双手交叠盖在后者的肚脐上。
“喜欢这样。”
转念一想,这孩子好像从小就打扮得比较成熟,mygo时期作为一个初中生还经常穿露肩装。
“Rikki,抱紧一点。”
“哈?”
虽然嘴上疑惑,但立希的双手还是忠实地执行了指令,尽管乐奈飘飞的白色长发搔得她有些痒。
随后,机车以一个直角转弯漂进了某条可能只有猫咪会光顾的后巷,尾随者们的汽车开不进窄巷,少数几个骑摩托的则一头撞进巷口的垃圾桶,惊起一片肥大的乌鸦,不详的鸟声与哀嚎一同淹没在机车轰鸣中。
“别钻胡同了!会被堵在里面!上高速!
每次在巷口甩掉一批,就从巷尾又刷新更多追兵,立希的担心不无道理,这种连续的故技重施很可能某一次就会被抢先一步的赏金猎人们堵住出口无处可去。乐奈也罕见地听话,不再钻小巷而是直冲上宽阔的都道,无论再怎么想保护后排的立希不被流弹击中,也不能冒着让二人被堵在窄巷打成筛子的风险。
立希回望身后,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初华事件的现场,追兵们驾着各种车辆不要命地蜂拥而来,如同饥饿的群狼,不过上一次是群众们因所谓的正义而狂热,这一次则是社会暗面为了实在的金钱而疯狂。
机车虽然够快,但也难称得上一骑绝尘,丧失了灵活机动的优势的它,直线性能远逊于跑车,几辆低底盘车正在不断拉近距离,更多的子弹钉在了防弹金属桶上。
“野猫,往神田川那边去,她们要的是我,我从那里跳车…”
乐奈以猛拧油门作为回答,惯性作用下立希的话语被打断,双臂又不由得又抱紧了前面的腰。
“这样下去的话…”
立希的话语再次被打断,不过这次不是因为机车加速,而是一辆低底盘车开到离她们很近的侧后方,眼中闪烁兴奋的司机正在从副驾驶掏着什么东西。
随后,那即将得到猎物的猎手一头撞在了电线杆上,昂贵的跑车翻了个跟头化作绚烂的火球。那一刻,立希看到什么有着巨大力量之物从对面飞来,击碎了那家伙的挡风玻璃。
是援兵,防暴车搭载的高压水炮救了立希一命。
机车开始减速,驶入防暴部队的车阵,如同盾墙迎接己方的骑士回营,阵线迅速合拢,高压水炮将追兵们的车辆化作废铜烂铁。
“社长!”
好大一只黑长直美少女扑了过来,让立希得到了与不久前地库里相似的拥抱,感受着昴怀中的温暖,立希突然感觉自己跟猫这种生物还蛮有缘的。
“昴,不可以。”
乐奈拉开了紧贴着立希的大型猫猫。
防暴车组成的阵地后,是印着长崎集团标识的商务车,那徽记神似四芒的北极星,又像泛着涟漪的泪水,深知其中含义的立希多少感到一点安心。
50
昴正在土下座。
“抱歉社长!我把您那股份分了两成给警视厅的各位大人物,换来机动部队立刻出动。”
“哈?”
“真的十分抱歉!我知道那是长崎女士留给您珍贵的…”
“不是这个!怎么才分两成?这不得全送出去啊!”
在反复确认立希不是在阴阳怪气之后,昴发出了来自灵魂深处的“啊?”。
来自社会暗面的赏金猎人当然们不会心甘情愿放弃就在面前的50亿,不知哪来的无人机蜂群在空中制造了一片禁飞区,接应直升机无法入场,这个由几台防暴车组成的街垒正渐渐成为吸引现代妖魔的莱茵黄金。
事实上,立希脑袋上的赏格比与她等重的黄金还要贵上不少。
“有什么办法吗?”
“EMP会很快就绪,特警马上入场,我们手里还有大人物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办事效率不会差的。”
似乎是为了回应昴的判断,空中的无人机正在散开,交火声从远处传来并迅速接近,一支装甲部队出现在街口。黑道与赏金猎人们的小口径武器根本无法奈何轮式战车,不载弹的中小型无人机砸在上面也只能听个响,包围圈被迅速撕开,老熟人近藤警长掀开座舱盖,向少女们摆了个自以为很潇洒的pose。
或许是因为天降救星,即使眼前这位大叔货真价实,立希也感觉他没有海铃那么油。
不过不油腻的帅大叔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一架武装直升机从楼群后闪出,机腹上刻印着丰川氏的异形月亮,黑洞洞的火箭巢直指向刚才所向无敌的装甲车,这次没人敢赌里面还是黄瓜。
“不、不、不至于,就算有50亿他们应该也不敢在皇居旁边发射火箭弹…吧……”
“警长先生,最新消息他们赏格提到了200亿…”
立希清楚地看到强装硬汉的警长喉头一动,冷汗也淅淅沥沥地滴在装甲板上,似是雨痕。
如果那个驾驶员足够疯狂,那么半条街都会化作火海,立希不想就这样毫无反抗束手就擒,但她更做不到让他人为了自己送命。
“喂!你们这是…这是袭警!”
火控雷达已经锁定,火箭巢也不会管袭的是不是警。
“社长,再稍等一下,我想办法…”
不可能有什么办法了,就算把古往今来所有知名谋士都绑过来也抗不住人员杀伤火箭的一轮齐射。事实上,街垒的阵型已经开始动摇,无论是长崎集团的安保还是警视厅防暴部队,每个人都冷汗涔涔,也都开始下意识地远离立希所站的位置。
初春的细雨,很是时候地下了起来,模糊了城市的景色,为想要逃离的人们披上一层保护色的面纱。
东边道旁的山民们有一个传说,如果一个人出生那天下着雨,那么他直到死亡的所有重要时刻都会和雨相伴。
mygo的故事从雨开始,迷子们各自走入一场不会停止的雨,她们在雨中抱团取暖。
但立希当然不知道那个荒唐的迷信,她故事的尽头,应该有些除了雨之外的东西。
所以……
“Rikki,逃吧。”
伴随机车的重新发动,乐奈以不容分说的姿态拽立希上车,在所有人,包括立希未反应过来时,发动机的轰鸣已经回荡在小径之中。
赏金猎人们放过摇摇欲坠的街垒,一拥而上地钻进窄胡同,武装直升机也跟着那昂贵的猎物,飞速地没入城市的夜色,留下劫后余生的警员和安保们。
昴和近藤警长面面相觑良久,直到后者接到来自警视厅的呼叫。
“现在整个关东地方都疯了,已经有普通民众受害…或者是加入了,我们快走。”
近藤警长去拽昴上装甲车,就算保不住立希,但他起码要护住这位被他和一众大人物所欣赏的少女,她冰雪聪明而又世事洞明,假以时日必是一方人物。就算出于私心他也想保护这位美丽娇弱的少女远离危险。
然而昴没有被拉动。
“反恐警报刚刚拉响,关东平原上除美军外的武装力量都已出动,我们没什么能做的了。”
“不,就算她凶多吉少,我还得为社…立希做一件事。”
“什么?”
“再分你们两成股份!所有人换实弹,跟我去端了丰川老b登的总部!”
少女并非身处危险,少女本身就是危险。
昴屹立于装甲车之上,黑发少女在雨幕中威风凛凛。她如同战国大名向家臣们做战前许诺般发号施令,因金钱与怒火而狂躁起来的武装车队浩浩荡荡驶向东京北区,只有疯狂才能对付疯狂,今夜注定是狩猎与复仇之夜。
51
回来了,这两天简直就像做了场梦,莫名写的小h文莫名火了又被自己莫名删了,现在还没打赢复活赛
先把存稿扔上来,大家凑合看一下吧⊙﹏⊙‖
52
关于小h文…我还在等原帖打复活赛
不过在p站补了档,pid=23943271,方便的话可以移步那边,以后写的东西也会发那边防炸
……
开通蓝P站
原帖仍在申诉站
楼主是笨蛋(
53
“Until we find the bridge across forever”
(直至我们寻到跨越永恒的桥梁)
“Until this brand illusion brings us home”
(直至这华丽幻象引我们还乡)
“You and I will always be together”
(我将一直与你相伴)
“From this day on you’ll never walk alone”
(从此你将不必再独行孑然)
“You’re part of me I’m part of you”
(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乐奈心情似乎不错,她哼着90年代公路片的插曲,立希不觉得她会对那种有些硬核的老电影感兴趣,说不定是海铃不知道什么时候教的。不过这首曲子的确很应景,两个少女身后是大半个日本的地下社会正在穷追不舍,她们的处境倒也着实称得上是末路狂花。
地面的追兵还算好办,但天上的直升机实在让人无可奈何,那些惊为天人的赛道级漂移从空中看来只是垂死挣扎般的扭动,尽管烟雨绵绵,可那百米高度的视线也能俯瞰机车所有的行动方向,若不是攻击窗口期太短,那机车上的两人早就和街道一起化作灰烬。
在东半球最大的钢铁丛林中,一场价值连城的狩猎正在上演,猎人是后二战时代人类军工产业的结晶,怀抱地狱之火高高盘旋的金属怪鸟,猎物则是骑摩托的猫咪和她的主人。猎人的箭矢已经瞄准了猎物的心脏,但猫咪也是在钢铁丛林流浪多年,她用一个个以性命作赌的闪转腾挪,诱骗直升机提前出击甚至是撞上高楼,尽管如此这仍是一场完全不对等的追猎。猎人很有耐心,甚至有些享受。
“往都心环线去!试试用立交桥作掩护。”
“在走了。”
仿佛天空也要呼应大地上的狂猎,如丝细雨渐渐凶暴起来,每一滴打在人身上甚至都会发痛,高速行驶的二人也好像冲进了湖中,在不间断的水幕中窒息,尤其是前座的乐奈,她为立希挡住了绝大部分迎面的风和雨,立希虽看不到她发紫的嘴唇,看不到她渐渐迷茫的双瞳,但环抱那人腰身的手臂能感觉到热量的流失,乐奈正在失温。
“野猫,你…”
“Rikki…再抱紧一些。”
其实这场恐怖的暴雨早就下起来了,自从多年以前她们失去高松灯的那个夜晚就从未停歇,要想逃离,少女们必须比光更快,比生命更坚强。
立希靠在乐奈身后,把脑袋埋进那银白的发丝,冷冽暴雨并未掩盖猫咪毛发上的阳光气息。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娇小的猫咪有了一个能让人依靠的后背,或许不仅是后背,猫咪的心灵也变得值得依靠了。
但或许也并非如此,自从海铃离开后,乐奈就逐渐话少、开机车、穿得自以为很帅,可能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学着前辈的样子,认为这样可以保护立希。
立希不想她这样。
“乐奈,对不起…”
小声道歉淹没在暴雨与引擎的轰鸣中,敏锐的猫咪假装没有听到。